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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在这里陪陪我,让姑姑去睡。我人清醒了,好多了。我也要睡一会会。
女人见病人忽然清醒许多了,又见到另外两个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里摇,不大好意思要这些人熬夜,所以也顺着病人说,“大家去睡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灯,引宋先生伍先生到后楼去睡。”
“不要紧,我们不倦。”说这样话的汉子中之一个,话一说完就打了一个呵欠。
另一个正想说话,却也为一个呵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装的年青客人,望到这情形,也就说,“大家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转来,无妨了,天气还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说到两个字,却又为呵欠扼着喉头了,这人索性不说了,轻轻咳嗽,似乎这样可以把困乏赶走。
两个女人同那个名叫万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点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蜡烛,这两个男子见白生在门口等候,只得随了白生到后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个人时,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点。他象奇怪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来此理由。
“为什么要他们来熬夜耽搁睡眠呢?他们大家白天都有事做,忙,我不要他们陪!”
女人不好说是因为病已近于无望,就说他们来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五妹,你为什么又从工厂回来?”
女人说,“今天是礼拜。”这话自然是谎病人,因为病人已烧得糊糊涂涂,且极容易生气,说是礼拜,则不做工也无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妹,象要在这女人脸上找寻一样东西。
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带了点怨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礼拜也应当读书,你不读书怎么得了。我要你念那本书念过了没有?”
“念过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笔记也写好了,明天我给你看。”
女人的谎话还没说毕,邻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毕毕剥剥响起来了。声音的骤来,使病人一惊,病人在不断的响声中闭了目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上找回过去的日子,知道今天是除夕了,从除夕上又才记起一件事来,于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着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头就傍近床边来好说说话,手却伸不出。女人见到情形以为是病人要想翻一个身,就忙将病人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万里,……万里,……你来,近一点,我问你。……今晚难道是除夕吗?”
客人不作声,不知如何答应病人。正在这时节,邻院一个子母炮又咚的响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点点头。然而望到客人的颜色,则又马上明白自己做了错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问,“万里,是不是呢?”
客人只好点头,说,“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们说的那个……”
客人不作声。
“怎么?万里,你忘记了吗?”病人忽然眼睛有了光辉,说话声音也清朗许多了。
客人到此,目击到病人的兴奋,却冷静安详的答道,“明士,我没有忘记。凡是要办的,我们已经办了!”
“当真么?”
“我什么时候谎过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么办的!”
客人头略回,不让女人见到他的脸,说,“事情成功了。
天意帮助了我们,我们计划做得非常顺手。“
病人见到客人的样子,明白了所说的不是谎话了,忽然象得了一种意外的气力,挣起身来,把客人的头颈抱定,发狂的乱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困境,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来位置后,又给了病人一杯水喝。
病人虽然躺下了,仍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询问客人所作的事详细情形。客人则仍然冷静如常,且见到病人如此精神兴奋,反而将眉更聚拢了一点,病人把水喝过,稍稍停顿,人较镇定了,就望客人微笑,“告诉我,是不是当真成功了!我要明白,告诉我!”
客人沉重的说,“是的,成功了。希望的已实现了。”说这话时他望到楼顶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气。他将胜利的事告给病人了,但他却保留了另一件因胜利而来的牺牲。
病人非知道详细情形不行,于是这客人,便把三四点钟以前的事完完全全说了。他说到如何的照原定计划办的事,他说在所有的计划进行中一切应得报应的人所得的报应,他说到毁灭的经过。病人是因为得到这类消息,正如同给医生打了若干针以后,忽然全身活泼,俨如顷刻霍然了。
听完了客人报告的病人,脸上透着被心火灼红的颜色,微笑的说。
“万里,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认你是英雄。我承认你……”客人不答,把唇咬着,借故移身到窗边,又把窗子打开。
开了窗一会儿,又关上。两个女人听到这事的经过,不知说些什么话为好,所以全沉默无语。
“万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点不慌张,我佩服你。
你还是到上海躲躲去,那里租界上无妨。不过这样一来,我看你又结不成婚了。为了工作把你的婚事耽搁这样久,真不应该。依我劝,就到上海同雷卿同住,不要那些形式了。为什么这样不行?你一切都解放,只这件事有点顽固。为什么定要结婚呢?别人说结婚是入坟墓,有了爱,何必要结婚。你不早同她住,这是你的错,很不应该。你听我的话,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劝雷卿到上海去。(各处炮声入耳)听,象打枪!这些该死的人,都在祝贺这新年!明天早上他们的惊讶将把他们的欢喜讨回。……万里,你送的新年礼物太好了。你……“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声音,将小炮冲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声音将空气荡动,病人不说话了。
女人见病人反常的清明,以为说话太多过于兴奋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点安眠药,强病人把药服下,数分钟后病人熟睡了。
病人安静后,后房客人有了鼾声,一种事啮着了名叫万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语,神情惨然。年长的女人猜量必定还有别的缘故,轻轻的问,“万里,有牺牲的么?”客人点头。于是女人又问,“多少呢?”答说“一个。”
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是谁?”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这个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纵知道,说来女人也不会知道,所以不说了。
女人明白牺牲的是熟人了,说,“是同你一处去的?”
“……”客人轻轻吹起哨子来了,有意回避不理会。
五妹用脚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过了一会又忽然问道,“万里先生,是谁牺牲了呢?”
客人又勉强的笑,且故意从桌上拈了一瓣为病人预备的橘子,送到口里去。橘子吃完后,随即又拈一瓣放到口里,说,“橘子酸,不很好吃。”
年长一点的女人,明白这牺牲者必与客人有关系了,不好再追问,即刻就把话谈到橘子上去了。他们来讨论美国进口橘子每年在上海一个地方所卖的钱数目,又说到广东橘与福州橘的种类。客人不久又走到窗边去开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渐疏,知道去天亮不远了,同女人说要走,乘早要到青桥去一趟。青桥是客人的爱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处告别,就说,“万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这里来吧。这里不会有人注意。明士病到这样子,别人决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说我们欢迎她来过年。”
“……”客人想说什么并不曾说出口。
五妹与雷卿,平时极其相得。就说“无论如何要她来,因为还有事情同她说。”这年青人实在不明白夜里的事与雷卿有多少关系,她的事情不外乎请雷卿告给她织袜子与温习法文。
她再三嘱咐万里先生,说是非要雷卿来不行。
客人望到这小女孩天真的脸孔,惨然的笑着,点点头,答应照她希望做,就下了楼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门,虽然一切处之镇定,到最后,同女人点头,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时,这汉子,显出一点狼狈的神气,踉踉跄跄去了。
在全城爆仗声中,黑夜终于逃遁,新正是来了。随了日光而来的消息,是城中三个警官在昨夜被人暗杀了,当场将女凶手一名捉获,这女人旋即跳河浜中淹死。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工厂做职员,是经一个同厂工人认识出来的。
作于一九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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