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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沈三玄想起约黄鹤声今天来,便在家里候着,不曾出去。上 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只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响,接上就有人打门。沈三玄倒 有两个朋友是给人开汽车的,正想莫非他们来了。自己一路来开门,口里说 着:“你们有事干的,干吗也学着我,到处胡串门子。”手上将门一开,只 见黄鹤声手里摇着扇子,走下汽车来,一伸手拍了沈三玄的肩道:“你还是 这样子省俭,怎么听差也不用一个,自己来开门?”沈三玄心里想着,我哪 辈子发了财没用,怎么说出省俭两个字来了。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随便 答应他,把黄鹤声请到屋子里,自己就忙着泡茶拿烟卷。黄鹤声用手掀了玻 璃上的白纱向窗子外一看,口里说道:“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倒很精致。” 正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剪了头发,穿着皮鞋,短短的白花 纱旗袍,只好比膝盖长一点,露出一大截穿了白袜子的腿,胁下却夹了一个 书包,因回转头来问道:“老玄!你家里从哪儿来的一位女学生?”沈三玄 道:“黄爷!我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这就是我那侄女姑娘。”黄鹤声笑道: “嘿!就是她。可真时髦,越长越标致了。凭她这个长相儿,要去唱大鼓书, 准红的起来。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趁早儿找了个主,有吃有喝,一家都安了 心,也好。”沈三玄对窗子外望了一望,然后低声说道:“安了心吗?我们 这是骑了驴子翻帐本,走着瞧。你想一个当少爷的人到外面来念书,家里能 给他多少钱花?头里两个月,让他东拉西扯,找几个钱。凑付着安了这个家, 这也就是现在,过两个月瞧瞧,我猜就不行了。就是行,也不过是她娘儿俩 的好处,我能捞着什么好处?那小子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钱没留下钱?我 也不知道。可是我大嫂,每天就只给一百多铜子我花。现在铜子儿是极不值 钱,一百多铜子,不过合三四毛钱,你说让我干吗好?从前没有这个姓樊的, 我一天也找百十来个子儿,而今还不是一样吗?依着我,姑娘现在有两件行 头了,趁着这个机会,就找家馆子露一露,也许真红起来;到那时候,随便 怎样,也捞个三块两块一天,你说是不是?”黄鹤声笑道:“照你的算法, 你是对了。你们那侄姑娘放着现成的女学生不做,又要去唱曲子伺候人,她 肯干吗?”沈三玄道:“当女学生,瞎扯罢了。我说姓樊的那小子,自己就 胡来。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能干大事?我瞧什么 也不成。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说到这里,他声音又低了一低道: “我这侄女自小儿就调皮,往后再一讲平等自由,她能再跟姓樊的,那才怪 呢!”黄鹤声正要接话,只听到沈大娘在北屋子里嚷道:“三弟!咱们门口 停着一辆汽车,是谁来了?”黄鹤声就向屋子外答道:“沈家大嫂子!是我。 我还没瞧你呢!”说着话已经走出屋来,老远的连作几个揖道:“咱们住过 街坊,我和老玄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还认得我吗?”沈大娘站在北屋门口, 倒愣住了。虽觉得有点面熟,可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姓张姓李。她正在愣 着,沈三玄抢着跑了出来道:“大嫂!黄爷你怎样会记不起来?他现在可阔 了。当了副官了!他们衙门里有的是汽车;只要是官,就可坐公家的汽车出 来。门口的汽车,就是黄爷坐来的,你瞧见没有,那车子是真大,坐十个人, 都不会嫌挤。黄大哥!你的师长大人姓什么?我又忘了。”黄鹤声便说是姓 尚。沈三玄道:“对了!是有名的尚大人。雅琴姑娘,现在就是尚大人的二 房,虽然是二房,可是尚大人真喜欢她,比结发的那位夫人还要好多少倍。 不然,怎样就能给黄爷升了副官呢!”黄鹤声因为沈大娘不知道他最近的来 历,正想把大概情形,先说了出来,现在沈三玄抢出来一介绍,自己不曾告 诉她的,他都说出来了,这就用不着再说了。沈大娘这时也记起从前果然住 过街坊的,便笑道:“老街坊还会见着,这是难得的事啊!请到北屋子里坐 坐。”沈三玄巴不得一声,就携着黄鹤声的手,将他向北屋子里引。沈大娘 说是老街坊,索兴让凤喜也出来见见。黄鹤声就近一看凤喜,心想这孩子修 饰得干净点,确比小时俊秀得多。老鸦窠里会钻出一个凤凰来,怪不怪!当 时坐着闲谈了一会,就告辞出门。沈三玄抢着上前来开大门,黄鹤声见沈大 娘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就执着沈三玄的手道:“你在自己屋子里,先和我说 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沈三玄猛然间听到,不懂他用意所在,却只管望着 黄鹤声的脸。黄鹤声道:“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吗?就是你向着我抱怨的那 一番话。”沈三玄忽然醒悟过来,连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了,黄爷! 你看是有什么路子,提拔作小弟的,小弟一辈子忘不了。”黄鹤声牵着他的 手,摇撼了几下,笑道:“碰巧也许有机会,你听信儿吧。”说毕,黄鹤声 上车而去。
原来他跟的这位尚师长,所带的军队,就驻北京西郊。他的公馆设在城 里,有一部分人,也就在公馆里办事。这黄鹤声副官,就是在公馆里办事的 一位副官。当时他回了公馆,恰好尚师长有事叫他,他就放下帽子和扇子, 整了一整衣服,然后才到上房来见尚师长,尚师长道:“我找了你半天,都 没有看见你,你到……?”黄鹤声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师 长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尚 师长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 黄鹤声道:“这个人准好,模样儿是不必提了。在先她是唱大鼓书的,现在 又在念书,透着更文明。光提那性情儿,现在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几 门长处的人,也不敢给师长说。”尚师长将嘴唇上养的菱角胡子,左右拧了 两下,笑道:“口说无凭,我总得先看看人。”黄鹤声道:“这容易。这人 儿的三叔,和鹤声是至好的朋友。只要鹤声去和他说一说,他是无不从命, 但不知师长要在什么地方看她?”尚师长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 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黄鹤声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 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 一面偷看尚师长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 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师长的正室现在原籍, 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雅琴而言。尚师长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 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 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黄鹤声见上 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 就派人把沈三玄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 沈三玄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黄鹤声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 车,把他送到家门口。沈三玄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 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 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黄副官算 待咱们不错,他这样阔了,还认识咱们,真是难得。”沈大娘道:“别现眼 了,归里包堆,人家请你吃了一回馆子,坐了一趟汽车,就恨不得把人家捧 上天。这要他是给你百儿八十的,你没有老子,得把他认作老子看待了。” 沈三玄道:“百儿八十,那不算什么。也许不止帮我百儿八十的忙呢。人家 有那番好意,你娘儿俩乐意不乐意,我都不管,可是我总得说出来。就是现 在这位尚师长的太太,想着瞧瞧小姊妹们,要接凤喜到她家去玩玩。明天打 过两点,就派两名护兵押了汽车来接;就说人家虽是同行出身,可是现成的 师长太太了。师长有多大,大概你还不大清楚;若说把前清的官一比,准是 头品顶戴吧。人家派汽车来接凤喜,这面子可就大了。若是不去,可真有些 对不住人。”沈大娘道:“你别瞎扯。从前咱们和雅琴就没有什么来往,这 会子她做了阔太太了,倒会和咱们要好起来。我不信!”沈三玄道:“我也 是这样说呀,可是今天黄副官为了这个,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点儿也 假不了,难得尚太太单单的念叨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 人。”沈大娘道:“我想雅琴未必记得起咱们,不过是黄鹤声告诉了她,她 就想起咱们来了。”沈三玄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 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 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凤喜还是去不去呢?”沈大娘道: “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 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沈三玄心下大喜,因道:“您是知情 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 外面屋子说话。凤喜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 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雅琴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 我怕什么。”沈三玄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沈三玄心 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沈三玄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 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沈大娘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 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沈三玄笑了,答道:“我 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 闲等着强。再说咱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凤喜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 全得您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凤喜屋 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尚太太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 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作起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 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作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沈 大娘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作事,说话也受听。”沈三玄笑道: “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像那尚师长太太,从 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作了师长太太,连我们这 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 有?”沈大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下决定,汽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 沈三玄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沈大娘道:“唉!怪 贫的,你老说着作什么?”沈三玄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过了 一会,凤喜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沈三玄 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凤喜将嘴一撇道:“干吗啊!知道你今 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