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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 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 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 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 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 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 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 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 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 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 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 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 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 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 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 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 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 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 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 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 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 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 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 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 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 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 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 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 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 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 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 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 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 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 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 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 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 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 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 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 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 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 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 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 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 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 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 “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 “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 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 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 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 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 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 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 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荡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 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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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
在《啼笑因缘》作完以后,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为可以不必作关于 此书的文字了。不料承读者的推爱,对于书中的情节,还不断的写信到“新 闻报馆”去问。尤其是对于书中主人翁的收场,嫌其不圆满,甚至还有要求 我作续集的。这种信札,据独鹤先生告诉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复,势 所难办,就叫我在本书后面作一个总答复。一来呢,感谢诸公的盛意;二来 呢,也发表我一点意见。
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 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么是渲染,我们举个例,《水浒》“武 松打虎”一段,先写许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写他喝得醉到恁 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只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这种写法,完 全是“无中生有”,许多枯燥的事,都靠着它热闹起来。什么是穿插,一部 小说,不能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 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所以《水浒》“月夜走刘唐”, 顺插上了“宋公明杀阎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庄”,又倒插上“顾大 嫂劫狱”那一小段。什么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 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 史家作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 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 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 煞了。我们岂能说项羽除了《本纪》所叙而外,他就无事可纪吗?这就是因 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删有为无了。再举《水浒》一 个例,史进别鲁达而后,在少华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狱,都未经细表。—— 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 力向着这条路上走。
明乎此,读者可以知道本书何处是学渲染,何处是学穿插,何处是学剪 裁了。据大家函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误会;其实仔细一想,就 明白了。譬如樊家树的叔叔,只是开首偶伏一笔,直到最后才用着他。这在 我就因为以前无叙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后来,何丽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 自然要写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笔了。又如关氏父女,未写与何丽娜会 面,却把樊家树引到西山去,然后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关、 何是怎么会晤的呢?诸公当还记得,家树曾介绍秀姑与何小姐在中央公园会 面,她们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楼上,指给家树看,她家就住在窗 外一幢茅屋内。请想,关、何之会面,岂不是很久?当然可以简而不书了。 类此者,大概还有许多,也不必细说了。我想读者都是聪明人,若将本书再 细读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说上结局了。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 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 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就人而论,樊家树无非找个对 手,这倒无所谓。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 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要把她写得和樊家 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 疯魔是免不了的。问疯了还好不好?似乎问出了本题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 我暗示中给读者一点明示:她的母亲,不是明明白白表示无希望了吗?凤喜 不见家树是疯,见了家树是更疯!——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写了。其次,便是 秀姑。我在写秀姑出场之先,我就不打算将她配于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 当然是神龙不见尾。问她何往,只好说句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了。最后,谈到何丽娜。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 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写上一段,于是引起了 读者的共鸣。一部分人主张樊、何结婚,我以为不然:女子对男子之爱,第 一个条件,是要忠实。只要心里对她忠实,表面鲁钝也罢,表面油滑也罢, 她就爱了。何女士之爱樊家树,便是捉住了这一点。可是樊家树呢,他是不 喜欢过于活泼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认为他怎样爱何丽娜。在不大 爱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怀的,就是以下二点:一、何丽娜的面孔,像他心爱 之人。二、何丽娜太听他的话了。其初,他别有所爱。当然不会要何小姐; 现在,走的走了,疯的疯了,只有何小姐是对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样的热恋, 一个老实人,怎样可以摆脱得开!但是,老实人的心,也不容易转移的,在 西山别墅相会的那一晚,那还是他们相爱的初程,后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结果,是如此的了。总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图》似的,把三个女子, 一齐嫁给姓樊的;可是我也不愿择一嫁给姓樊的。因为那样,便平庸极了。 看过之后,读者除了为其余二人叹口气而外,决不再念到书中人的——那有 什么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过后思量,如嚼橄榄一样, 津津有味。若必写到末了,大热闹一阵,如肥鸡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 怕那味儿,不及这样有余不尽的橄榄滋味好尝吧!
不久,我再要写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热恋,仍在《快活林》发表。或者, 略带一点圆场的意味,还是到那时再请教吧。
是否要做续集
——对读者打破一个哑谜
由《新闻报》转来读者诸君给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张我作《啼笑 因缘》续集,我感谢诸公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