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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四周的世界仿佛都变更了,人生和上一天不同,连各人的本身也整个换了样子。
昂台尔马的声音重新又响起来了:
“哈,亲爱的布来第尼,您可好?”
他已经不用“先生”这个称呼了。
另一道声音回答:
“真很好,亲爱的昂台尔马,您真的是今天早上到的?”
基督英正把头发覆到鬓角边,听见这点对话她就停止了动作,双手临空,呼吸迫促。她自以为穿过隔板望见了他们正彼此握着手。她坐下了,没有气力仍旧站在那儿;她的头发重新散下来盖在肩头上了。
现在说话的是波尔了,每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都使得她从头到脚起着寒噤。每一个没有被她明白意义的字,如同一枚敲着铜钟的锤子似地落到了她心上并且发出了声音。
忽然间,她几乎用很高的声音说:“我爱他……我爱他!”如同她证明了一件新颖的和惊人的东西,认为这东西救援了她,安慰了她,对着她的自觉心承认了她是无罪的。一种毅力陡然鼓舞了她;她的策略在一秒钟之间就决定了。于是重新着手来梳头,一面低声慢慢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事情不过如此。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于是为了稳定自己,为了使自己从一般烦恼之中冲出来,她忽然抱着一阵火热的确信态度决定去颠狂地爱他,去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给他,去为他牺牲一切,这正是世上那些抱着已经屈服却又顾虑多端者的狂热人生观,认为自身由于尽忠和诚实可以化为纯洁的。
她在那道隔开了她和他的墙的这一面向他送了许多次的吻了。这是定局了,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了他,如同献身于上帝一样。孩子,那个已经知道乖巧媚人不过仍旧羞怯仍旧发抖的孩子,刚刚突然一下在她心上死亡;妇人,那个准备热恋的妇人出世了,她原是有决心的、坚忍的,不过直到现在才由那种潜伏在自己的蔚蓝眼睛里边的毅力露出了本性来——那双蔚蓝眼睛一直替她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巧脸蛋儿显出一种勇敢的和几乎自豪的神气。
她听见有人开门了,没有转过去望,却猜着那是她的丈夫,这仿佛是一种新的感觉力,几乎像本能一样,也刚刚在她心上开了花。
他问:
“你可是马上就停当?我们等会儿就到风瘫了的人沐浴的地方去,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些。”
她宁静地回答:
“成,亲爱的韦勒,只须五分钟。”
但是共忒朗回到客厅里叫着昂台尔马。
“你们可想得到,”他说,“我刚才在风景区里遇见何诺拉那个傻瓜,由于害怕其余的医生,他也拒绝来替你们诊察。他谈到了方式,尊敬,习惯……教人相信……他像是一个……简而言之,那也是一个和他那两个同业一样的宝贝。真的呀,他这么像一个猴子似的专门摹仿人家,以前我倒没有想到。”
侯爷仍旧是垂头丧气的。想到使用矿泉而没有医生,想到沐浴的时间若是比应有的多了五分钟,想到喝水的分量若是比应有的少了一杯,他真感到害怕,因为他相信大自然在使得矿泉流着的时候就顾虑到世上的病人,而一切治疗上的情势推移以及应有的时间和分量,都是由大自然的一种定律正确地规定的,不过大自然的一切不可测度的秘密,只有那些如同通神而且博学的教士们一般的医生才认得清楚,那么没有医生岂不糟糕!
所以他叫唤起来了:
“这样一来,旁人是可以死在这儿的……可以因为无人理会死得像是一只狗,而这些老爷们没有哪一个肯动一下!”
接着一阵怒气侵入他身上了,那是一种出自健康受到了威胁者的自私的和爆发的怒气。
“他们有权这样做吗,既然这些坏蛋如同出卖调味物品的商人一样是请了专业执照的?旁人应当能够强迫他们来医治病人,如同强迫火车接受旅客一样。我就写信寄到各处报馆里去举发这件事。”
他激动地一来一往在客厅走着,后来转过来向着他儿子说:
“听我说,将来应当到卢雅或克来尔蒙去找一个来。我们不能这样待下去……”
共忒朗笑着回答:
“不过那两处的医生都认不清楚昂华尔的矿泉,它对于消化器官和循环器官的特别功用,和那两处的矿泉都不是一样的。并且,你不必多费心事,那边的那些人为了免得像是在同业的嘴里去枪草料,将来都不会来。”
侯爷慌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
昂台尔马抓着自己的帽子了:
“请您让我去干,并且我保证今天晚上,他们三个都一定会来找我们,您听个明白:他们——三个——都会跪在——我们跟前。我们去看风瘫了的人罢,现在。”
他嚷着:
“你可是停当了,基督英?”
她在门口出现了,脸色很发白,神气是坚定的。吻过了父亲和哥哥之后,她转过来向着波尔并且伸起手给他。他低着头和她握了一下,情绪紧张得教他发抖。后来正当侯爷和那郎舅二人一面谈天一面走着并没有关心这一对儿的时候,她用一种柔和而决定的眼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一面用一道沉着的声音说:
“我在灵肉两方面都是属于您的了。请您从此随意指挥我罢。”
她随即走出去了,不等他有回答的时间。
走近阿立沃家的泉水跟前,他们望见了克洛肥司老汉戴着一顶大得非常的菌子样的帽子遮着太阳,坐在他的热水窟窿里打瞌睡。他现在每天上半天都是在那儿过的,据他说:那个烫人的浴池使他比一个新娶亲的人还要快活,他已经和它相处惯了。
昂台尔马叫醒了他:
“喂,老乡,可是觉得好一些了?”
等到他认清楚了他这个财东,那老汉才做出一副表示满意的鬼脸:
“对呀,这觉得好,觉得正和您指望的那么好。”
“您现在可是渐渐走得动了?”
“走得像一只兔子,先生,走得像一只兔子。本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定要和我的知心女朋友去跳一次步雷舞。”
昂台尔马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再问:
“真的,您走得动?”
克洛肥司老汉停止打诨了:
“哦!不很走得动,不很走得动。有什么关系,这觉得好就是了。”
于是银行家要立刻看一看游荡者怎样走路了。他绕着水坑兜圈子,兴高采烈,如同为了使一只沉了的船再浮出水面似地,发布了好些号令。
“大家注意,共忒朗,您抓住右边的胳膊,您,布来第尼,抓住左边的。我呢,就去托住他的腰。赶快一齐动手罢——一——二——三——亲爱的丈人,请您抓着他的腿对您身边拉,——不对,拉另一只,留在水里的那一只——请大家快点,我支持不住了!——我们都抓好了,——一,——二,——好了,——好家伙!”
那老汉一直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气随他们搞,一点也不帮助他们,现在他们抬起他搁在地上坐着。
随后大家重新扶起了他,教他站着,一面把那两枝当做手杖用的木拐交给他;后来,他弯着腰像是成了两截,拖着两只脚,哼着,喘着,开步走了。他如同蜗牛一般前进,身子后面拖出一长道的水留在大路的灰白的尘土上面。
昂台尔马高兴得了不得,拍着手,一面如同在戏院子里向演员们喝彩似地嚷着:“好,好,了不得,好!”随后,那老汉正在像是没有气力的时候,他跑过去扶他,尽管他身上的破衣裳都是淌水的,他抱稳了他,后来他又说:
“够了,您不要弄乏自己的身体。我们就把您送回浴池里去。”
于是克洛肥司老汉的四肢又被四个人抬着,小心得如同抬着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物件一般,重新把他泡在水坑里了。
这样一来,风瘫了的人用一道心悦诚服的声音嚷着:
“这到底是一点好泉水,一点在世上找不出同样的好泉水。泉水像这样,简直是个聚宝盆!”
昂台尔马突然转过来望着他的丈人:
“请您不用等我吃午饭。我就到阿立沃家里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抽身。这些事情是不应当让它们拖着的!”
后来他走了,匆匆忙忙,几乎跑着,并且如同一个快乐之至的人一般抡动自己那枝细手杖。
其余的人都坐在公路边的柳树下边了,那正和克洛肥司老汉的水坑相对。
基督英在波尔旁边,望着她前面的那个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从前参观人家炸去石头堆的地点!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仅仅一个月多一点!她坐在那片黄黄的野草上!一个月!不过一个月!她记得种种最琐屑的详细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儿柄阳伞,看热闹的半吊子厨师们,每一个人的毫无内容的议论!还有狗,那条被火药炸得分裂的可怜的狗!还有那个陌生的大个儿孩子,他听见了她一句话就跑着去救那个畜生!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毕竟有个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间暗自重复着这个名词——他的情妇!多么古怪的字眼!这个男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见他一只手正在她的裙袍近边拔着一茎一茎的草,她知道他这只手正设法来抚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男女两性之间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耻辱的链子,这个男性已经被这条链子连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怀着这一阵藏在思想里的声音,怀着这一阵像是在心灵慌乱者的沉默中间畅谈的无声语言,她不断地暗自说道:“我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他的情妇!”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预料不到的!
“我可是爱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俩的眼光互相接触了,因为这阵由他对她掩盖过来的热烈眼光,她觉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抚慰,以至于她从头到脚都微颤了。现在她需要,她怀着一阵不可抵抗的疯狂需要想去抓住那只在草里耍着的手,以及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拥抱之中说得出的话而去很紧很紧握住它。于是她把自己的手从裙袍上滑到草边头,随后展开了指头儿静止地留在那地方。这时候,她看见另一只手如同一只找伴的怀春动物一般很慢地移过来。它移过来了,很近,很近,后来两只手的小指彼此相触了!它们仅仅从容地在尖儿上互相微触着,在一度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