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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冥想着这一切,而这一切扰乱着他那种准备临危退让的摩登吉诃德式的心灵。这时面对着这个哑谜样的朋友,他变成很持重的了。
所以遇见共忒朗对他谈起自己利用何诺拉夫人而安排的策略的时候,波尔就开始笑了,几天以后他甚至于听凭旁人引他到了那儿,并且很快乐地和沙尔绿蒂谈话。
医生的妻子抱着极其贤惠的意思来顺从旁人教她扮演的角色,在午后五点,摹仿巴黎的贵妇人款式用好些由她亲手做成的甜食请他们喝茶。
波尔第一次走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就当做一个老朋友似地款待他,请他坐下,不由分说亲自接了他的帽子搁在炉台上的座钟旁边。随后,忙忙碌碌地在共忒朗和波尔之间活动周旋,腆着肥胖的庞大身躯向他们问:
“您两位可高兴吃顿便饭?”
共忒朗说着许多孩子气的话,闹着玩儿,尽情地笑。他在沙尔绿蒂的闪灼眼光之下,引着鲁苡斯到一个窗口边勾留了一些短时候。
何诺拉夫人正和波尔谈天,这时候她用慈母式的语气向他说:
“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到这儿谈几分钟,都是很天真的,可对,布来第尼先生?”
“噢!都是很天真的,夫人。”
他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她亲热地称他做“波尔先生”,多少有点把他当做一个同谋者看待。
再后些日子,共忒朗用戏弄的兴致对他述起何诺拉夫人的一切盛意,说自己上一天对她说过:
“为什么您从来不同着这两位小姐到无愁谷的路上去散步?”
“不过我们将来要去,爵爷,我们将来要去。”
“明天,三点光景,可成?”
“成,明天三点光景,爵爷。”
“您是十分周到的,何诺拉夫人。”
“替您服务,爵爷。”
无愁谷的约会就是这样定局的。共忒朗现在来向波尔说明理由:
“你懂得我在那个客厅里不能当着妹妹的面去向姊姊说一点上紧的话。但是在树林子里,我可以同着鲁苡斯在头里先走或者掉在后边!那么你可来?”
“成,我很愿意。”
“我们走罢。”
他俩都站起了,慢慢地由大路动身了;随后穿过了布拉絮岩石村,他们向左一拐穿过许多丛生的小树木就降到了幽荫的山谷里。等到跨过了那条小溪,他们就坐在山脚边的路边等着。
不久,那三个女人排成单行走到了,鲁苡斯在头里而何诺拉夫人在后边。由于这样相遇,彼此两方面都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共忒朗嚷着:
“哈,各位从这儿走,真的想得多么好!”
医生的妻子回答:
“瞧罢,是我呀,我曾这么想的!”
末后,大家继续散步了。
鲁苡斯和共忒朗渐渐提快了脚步,他俩走到了前面一点,跟其余的人多少有一点距离,以至于在狭小的路径拐弯的地方其余的人竟看不见他俩了。
那位气喘的胖夫人用宽恕的眼光望了他俩一下,同时喃喃地说:
“喔!这些年轻人,真有腿劲。我呢,是追不上他们的。”
沙尔绿蒂嚷着:
“请您等着罢,我去叫住他俩。”
她说完就向前赶过去。医生的妻子挽住她:
“不用去妨碍他们,我的孩子,倘若他们有话要说呢!惊动他们那不是周到的,他们一会儿必定自动地转来。”
后来,她坐在树阴下面的野草上了,一面用手帕对自己扇着。沙尔绿蒂向波尔痛苦地望了一眼,如同恳求和悲叹似地望了一眼。
他明白了,并且说:
“这样,小姐,我们先让何诺拉夫人休息,以后我们再一同去找您的姊姊。”
她用激动的态度回答:
“噢!成,先生。”
何诺拉夫人一点也不反对:
“去罢,孩子们,去罢。我呢,在这儿等着。请不要耽误过久了。”
后来他俩也走开了。开始,由于已经看不见另外那两个又希望和那两个会合在一处,他们所以快快地走;随后经过几分钟,他们想起鲁苡斯和共忒朗当初必然穿过树林子向左或者向左拐弯,于是沙尔绿蒂用一种发抖的和抑压的声音叫着。可是没有谁来回答。她喃喃地说:“唉!老天!他们到哪儿去了?”
波尔觉得自己重新被那种深刻的怜悯感动了,重新被那种曾经在尼日尔火山喷口边感动过他的沉痛的恻隐之心感动了。
他不知道应当向这失望的孩子说什么话了。他感到需要,他感到一种慈父式的和激动的需要想去抱她,去吻她,去替她寻找些儿甜美的和有安慰力的事物。什么样的呢?她向各方面移动身子,用发痴的眼光向树丛里探求,静听着种种轻微的声响,吞吞吐吐地说:
“我相信他们在这一边……不对,在那一边……您可是一点也听不见?”
“听不见,小姐,我一点也听不见。最好的办法是在这儿等他们。”
“唉!老天……不成……我们应当找到他们……”
他迟疑了几秒钟,随后用很低的声音向她说:
“这可是教您很不快活?”
她向他抬起了一副慌张的眼睛,其中渐渐浸出了一些眼泪,形成一层稀薄透明的水遮着她的双眼,不过眼眶的边儿上满是棕色长睫毛,水因此受到了阻碍还没有流下来。她想说话,然而不能说,不敢说;但是她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了,窒住了,十分需要得到展开的机会。
他接着说:
“那么您以前很爱他……他是值不得您用爱情的,扔了他罢。”
她不能够再忍耐了,后来,双手覆着眼睛去掩住眼泪一面说:
“不是……不是……我不爱他……他……这种做人的样子是可耻的!……他从前戏弄我……那是过于可耻的……那是过于卑劣的……不过那一样教我不快活……得很……因为那是狠心的……十分狠心的……噢!对呀……不过最使我痛苦的,是我的姊姊……我的姊姊……她不再爱我了……她……并且她以前比他更可恶……我感到她不再爱我了……一点也不爱我了……她现在恨我……我本来只有她……现在我没有谁了……而且我以前一点什么都没有做过,我!……”
他现在只望得见她的耳朵以及她的脖子——脖子的鲜润肌肉包在绸质上衣的领口里逐渐向胸部展开而形成更为丰满的体态。由于恻隐之心,由于怜惜之心,他感到自已被动摇了,他每逢遇着一个触动他的心灵的异性,自己必然感到有一种努力尽忠的剧烈欲望使他不由自主,现在他又被这种欲望鼓动了。末了他那种狂热得像是火箭一般的敏锐心灵,竟为了这种坦白的、动荡的、天真的和哀艳的伤心之事而奋激了。
他用一种不经思索的动作,如同抚慰孩子们似地伸开两只手向着她,并且从背后抚着她的胁下。这时候,他觉得她的心跳动得很急了,像是一只被人握着的鸟儿的心。
后来,那种继续不断而且急促的跳动沿着他的胳膊升上来,一直达到他自己那颗同时渐渐增加跳动的心脏。他觉得那种迅速的突突动作从沙尔绿蒂身上传过来,又从自己的肌肉经络侵入自己心上,使得他俩构成了一颗因为共同的痛苦而痛苦的心,被同一的动悸所动悸,在同一的生活里生活,仿佛是两架被一条线远远地联着的时钟共同服从线的力量一秒一秒地同时走着。
但是她不再掩住自己那副发红的脸了,却迅速地试着并且说道:
“罢了,我本不应当向您谈到……这件事。我现在发痴了。我们赶快回去陪何诺拉夫人,并且请您忘掉今天的事……您可答应我这个?”
“我答应您这个。”
她向他伸起手致谢:
“我相信您。我知道您是很爱名誉的,您!”
他俩一同回来了。为了跨过那条小溪,他如同去年举起基督英一般举起了沙尔绿蒂。基督英!波尔在对她倾心的日子里头,带着她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他由于自己的变化而惊讶了,心里想着:“真是没有延长多久,那种狂热!”
沙尔绿蒂用一个指头点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何诺拉夫人睡着了,我们悄悄地坐下罢。”
在事实上,何诺拉夫人正靠着松树,脸上盖着手帕,双手又在肚子上,睡得熟熟的。他俩离开她十来步就坐下了,并且为了免得惊醒她,他俩简直没有说话。
这时候,树林子里的寂静气象,深沉得在他俩心里变成了一种痛苦样的令人感到难受。他俩仅仅听见石头缝里的流水在略低一点的地方响着,随后还有经过的小动物的那些不可捉摸的颤动声音,飞着的蜂类或者掀着桔树叶的黑甲虫的那些无从分辨的噪响。
鲁苡斯和共忒朗究竟到哪儿去了?他俩做了些什么?别人忽然听见他俩的声音了,很远很远;他俩转来了。何诺拉夫人醒了,并且诧异了:
“怎么,你们已经都在这儿了!我并没有觉得你们走到了跟前!……他们呢,你们找着了吗?”
波尔回答:
“都在那边,他们来了。”
大家听得出共忒朗的笑声了。那阵笑声把沙尔绿蒂从一种压在精神上的困人重量之下解放出来。她自己却不知道说是为了什么。
不久大家都望见他俩了。共忒朗几乎跑着,用一只胳膊挽着那个满面绯红的少女。并且甚至在没有完全走到以前,因为非常之急于讲起他的故事所以当时就说道:
“你们不知道我们捉着了谁?……我现在答应你们可以先猜一千遍……那个漂亮的麻遂立医生和那个被韦林称为名教授克罗诗先生的女儿,红头发的漂亮寡妇……哈!真是在那边……被捉着了……你们听明白……被捉着了……他抱着她……那个坏蛋……哈!真是!……哈!真是!……”
在这种放肆的快活之前,何诺拉夫人做了一个庄重的表情:
“喔!爵爷……请您朝这两位小姐想想罢!……”
共忒朗深深地鞠躬:
“教我留心这些地方,亲爱的夫人,您真有道理。您的一切灵感都是好极了的。”
随后,为了不要一块儿回去,两个青年人向她们道过别,就穿过树林子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