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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遗憾,马修,”莎拉低声说,“但你并不是唯一感到痛苦的人。”
她开始慢慢离去。我在她身后大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停下脚步又一次回过身来。我惊奇地看到这时她快要流泪了。“她说得对,马修,你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说完她就消失了,只留下我独自面对西尔维亚最后的留言。
当他们终于宣布我可以出院时,塔木兹教授亲自严格命令我要好好休息,避免一切紧张环境。他以平素的博学之态评论说,古人是对的,两千年的时间也没有能够创造出比希波克拉底①的“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这一观念更好的方子。
①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前360?),古希腊名医,世称医学之父。
“马修还很虚弱,”大夫教导我的家人说,“他很容易疲劳,需要在体力上和精神上好好恢复。”
弟弟和我把妈妈送到机场。她和我拥抱告别,显然很不放心地上了飞机。我们使她相信,马尔科姆需要她。既然艾伦在上第二个学期,平安地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蔡兹理所当然地成了陪伴我的人。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坐在了飞驰的火车上。
“你带我去的这个地方在哪儿?”我不高兴地问道。弟弟简直是个圣人,能够忍受我这坏脾气,可我总是忍不住什么事都要挑刺。“瑞士有两样东西过剩:布谷鸟自鸣钟和山。咱们干吗还要跑这么多路,就为了去看另一座大山?”
“首先,这一路非常美。”他耐心地说,“其次,我们差不多是到世界的屋脊去,在那里你可以一直看到马特霍恩①。第三,在那里除了散步、休息和看雪景,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
①马特霍恩,瑞士及意大利边界阿尔卑斯山主峰。
“大早了,”我嘟囔道,“不会有雪的。”
“在冰川上永远有雪,”他得意地说,“我敢说你会开始睡好觉,长回点肉。最重要的是,你说不定还会找到你正在寻找的人。”
“是吗?谁?”
“你自己呗,笨蛋。”
我们在锡昂下了火车,步行两个街区到了缆索铁道。火车直通山上,仅仅20分钟就把我们拉到又高出了正英里的小城克兰斯·蒙大拿。
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安排,花园饭店在本世纪早期曾是一个结核病疗养院。大厅里不知怎的,总是充满了休养的气氛。从这儿远眺马特霍恩,景色令人肃然起敬。
尽管人们说高海拔处稀薄的空气头几夜会使你睡不着觉,可是我们一到房间,我就靠在床上穿着衣服睡着了。我只记得蔡兹给我脱掉了鞋。
“这就对了,哥哥,休息吧。现在我们来到魔山了。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会的。”
即使是最不可救药的厌世者,看到在夏季明亮阳光照耀下无比辉煌的巨大的白雪覆盖的山峰时,他的悲观情绪也会动摇。早饭时从我们的平台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面包是马路对面的面包房新烤的,黄油是用附近奶牛的奶做的,干酪是从邻村进口的。
就像两个中学生一样,我们把篮子里富余的面包卷“用光”了,做成中午的野餐。我们计划到再往上1英里的冰川上去吃午饭。
我们在3000米的高度走下缆车时,空气稀薄,我感到气短。眼前伸展着一片巨大的铺满雪的凹形平原。
蔡兹一向是个认真负责的导游,他指给我看漂亮的穿着比基尼的滑雪者。
“那又怎么样?”我乖张地说,“你已经结了婚了,我又毫无兴趣。咱们吃饭吧。”蔡兹大笑起来。
“怎么啦?”我质问道。
“你知不知道才10点钟?不过看见你肚子饿是好事。”
我们在静谧的林中漫步,走过高出甚至最小的城镇和村庄的处于原始状态的湖泊。过了一个星期这样的生活以后,我体力开始恢复了,内心的痛苦似乎也有些许缓解。
我向弟弟建议去租滑雪板。
“可是塔木兹教授说不能劳累。”
“得了,冰川平得像个烙饼。要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能滑雪的话,那就是这儿啦。”
虽然我的腿一开始还有点发软,但能站得住,到中午就滑得挺像样了。我非常兴奋。看得出来,蔡兹也在暗暗高兴。
几天以后,我们正穿过主要的广场找地方吃午饭时,我看见教堂外面贴了一张海报,大名鼎鼎的弗拉基米尔·霍洛威茨即将举行钢琴独奏会。克兰斯的有利条件是处于日内瓦和米兰之间,吸引着各国来的人。
那天下午,在四面白墙的教堂内殿中央的台上,一架精美的擦得程亮的乌木大钢琴使四周骤然生辉。
音乐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开始感到激动。我已经这么久没有听到过现场演奏的音乐了(事实上,过去几个月中我“听”到的音乐都是我在那个无声的键盘上练习时在自己的脑子里演奏的)。
4点钟时,小小的教堂就挤满了人。骨瘦如柴、微微驼背的霍洛威茨走上了台。他有着一张鸟一样的脸,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只是说,在他还没有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是这样。他一坐下,还没有开始弹第一个音符时,就已经表现出极度的自信。
这是难以忘怀的经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谁弹得这样优美,而同时又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感情。刹那间,我几乎后悔当年对事业做出的选择。
他演奏了各种各样的曲子,表明他不惧怕任何风格的作品。他的表演令人惊叹,他的速度——始终充满感情——使人振奋。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部分艺术技巧原是为了表现人可以弹奏得多么快却仍然是个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个速度健将。
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的小快板速度已经够快的了,肖邦的谐德曲则更快。但他节目中的主曲是默里茨·默什科夫斯基,一个鲜为人知的普鲁士作曲家的《调练习曲》——一共只有一分半钟长——使听众和独奏家全都屏住了气息。
在听众一再要求下他加演的曲子使我既惊奇又激动。这是霍洛威茨改编的约翰·菲利普·苏泽①的《星条旗永不落》。他以如此的速度和夸张演奏着,以至于当他在终曲模仿短笛伴奏时,你觉得他仿佛有三只手在演奏。我是第一个站起来拼命鼓掌欢呼的人,出于爱国主义,也出于对他天才的无比崇拜。
①苏泽(185一1932),美国军乐队指挥和军队进行曲作曲家。也不会了。
教堂的氛围使听众变得有点像教区的会众。许多人觉得非要走上前来和这位大师握握手——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不习惯这种经历。当我站在那里等着轮到我时,我看着那架壮美的斯坦韦牌钢琴,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就像一个久在荒岛的男人第一次看到一个妖媚的女人一样。
蔡兹无法不注意到我那凝视的目光,他低声说:“留下先别走,等他走了以后弹一会儿。”
霍洛威茨终于从对他表示良好祝愿的人群中脱了身,不一会儿大厅就空了,只剩下了我、蔡兹和钢琴。
“难道他们不把钢琴锁上吗?”
“这儿是农村,”他答道,“谁也不把东西锁上。去吧,让你自己享受享受。我得去买几张明信片。回头我在旅馆等你。”
钢琴的诱惑力太大了。我在琴凳上坐了许久,不敢去碰琴键。开始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弹什么。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弹什么。
慢慢地,怀着越来越大的恐惧,我意识到了答案:不会,什么
只有那时我才明白,也许我能在失去西尔维亚这个人以后活下来,但音乐却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从我的双手上。从我的头脑里。从我的心灵中。
第十四章
我穿行在欢乐的、兴高采烈地谈论著要去享用的晚餐的大群观光客之间,觉得自己几乎是个无形人。
关于我自己失音的心灵,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我不愿给别人造成负担。
回到旅馆后用晚餐时,我尽最大努力轻松地说笑,心里很明白,蔡兹早晚会问起那令人痛苦的问题。稍晚,当我们安静地坐在游廊上时,他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和键盘的重逢啊。”
我右手左右摆了摆,表示“还行”。
他平静地说:“给自己点时间,会恢复的。”
他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明白呢?
默默思考了几天以后,我做出了决定。我应停止悲伤。我不愿给家人带来痛苦。要不是有他们在身边,我可能会从某个美丽的山崖上往下一跳了事。但现在艾伦就要让我当伯伯了。到了不再躲藏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中的时候了,这里的景色美得脱离了现实。
蔡兹已经成功地使我相信了菲茨杰拉德①的座右铭(借自乔治·赫伯特②)是对的:生活得好是最好的报复。
①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小说家,20年代美国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了不起的盖茨比》为其代表作。
②乔治·赫伯特(1593…1633),英国重要的玄学派诗人,工于格律,全面掌握韵文技巧。
“在你的情况下,”弟弟以在严峻的考验中新获得的成熟补充说,“我开始时会先去过一段平易的生活。”
我想笑一下。在正常社会交往中这个非常必须的面部反映,我还得想法重新掌握起来。
那天晚些时候,我开始按自己的决定行动起来。我把衣服扔进箱子里,弟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你不是当真的吧,对吗?”他质问道,“你不会真回非洲去吧?”
“啊,看来你还没有大到从哥哥这里学不到东西的程度,蔡兹。这叫做实践诺言。我签了3年的合同,上帝知道,他们非常需要我。我要回到我能做些贡献的地方去。”
他看得出我决心已定,只好帮助我进行重回蛮荒之地的准备。由于一切医疗费用都由国际医疗队支付,而且在我住院期间照付给我工资,所以我们有钱花。因此我给所有的人都买了礼物,包括一瓶给莫里斯的荷兰杜松子酒(常规量)。
只是当我们坐在候机室,听到我的航班最后一次呼叫登机时,蔡兹才激动起来。其实,对他来说,这一定是场极其残酷的精神上的考验,而他一直表现得十分坚强。在我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后,我们之间变得更加亲密了,而他直到此时才有所流露。
我拍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蔡兹,我会完整地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上回你就是这么说的。”他苦笑着说。
“我不是完整地回来了吗?替我特别吻吻艾伦。”
我们拥抱在一起。然后,我径直登上飞机,没有再回过头去。
飞机刚一升空,我就意识到忘了给弗朗索瓦带礼物。幸而在开罗转机时有机会纠正这一疏忽,我花了25美元给他买了个石膏的狮身人面像模型。唯一的缺点是,他既不能拿它当烟吸,又不能拿它当酒喝,不过这至少说明我想着他。
当他在电话上听到我说我已经定好了回去的机票时非常高兴,说要来接我。正如他所答应的那样,他在阿斯马拉机场跑道上等着我。
我走下头几级舷梯时几乎感到无法呼吸。这次不像过去,不是进入未知世界的旅行,这次是回到一个过于熟悉的世界中来。
弗朗索瓦一把抱住了我。
虽然我一再抗议说我很健康,很有劲,他还是非要替我把包提到车子边。但他最慷慨的行为是为了尊重目前我那来自瑞士的纯净的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