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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好,先生。”
“为什么呢?”
“失眠哪。腰酸腿疼,浑身难受。”
“会好的,会好的,老妈妈。不要紧。”
“希望上帝保佑能好。我抹过猪油,也擦过松节油。您想往茶里加点什么?瓶子里有水果汁。”
“加点儿水果汁也很好呀,老妈妈。”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奇奇科夫态度尽管亲切,但他说话却比马尼洛夫随便得多,根本没有客套。应当说,要是我们俄国在其他方面还没有赶上外国人的话,那么在待人接物的分寸方面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我们在礼遇言谈方面的千差万别,是不胜枚举的。法国人或德国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也明白不了个中的微妙差异!他们跟百万富翁和跟香烟小贩讲话差不多是用同一种声调和同一种语汇,尽管他们心里也会恰当地暗向百万富翁谄媚。我们却不这样:我们有这么一些高手,他们对有二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就跟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又跟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有所差别,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呢又跟对有八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总之,即使把地主分为一百万等,他们同不同等级的地主讲话,其声调和语汇也都能有所区别。再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办公厅……这办公厅当然不在此地,而是远在天边;比方说,办公厅里有个主任。请大家看看他坐在下属中间将下属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威风吧!又傲慢又高贵,他的脸上什么神情没有呢?拿起笔来画好了:普罗米修斯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不,简直是一个普罗米修斯!老鹰一般的眼神,稳重大方的举止。可是这只鹰一离开办公厅,一走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便夹着公文,变成了沙鸡,惶惶不安,无以复加。在公众场所和在晚会上,要是官儿都不大,普罗米修斯依然是普罗米修斯,可是只要有个官儿比他稍大一点儿,普罗米修斯就会变得连奥维德都难以想象:普罗米修斯变成了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简直化成了一粒细沙!你看着他会说:“这哪里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呀。伊万。彼得罗维奇身材高大,但这个人又矮又瘦;伊万。彼得罗维奇嗓音洪亮。声调深沉,而且面无笑容;但是这个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象只小鸟唧唧喳喳的,而且总在陪笑。”走过去,近处一瞧又的确是他伊万。彼得罗维奇!“原来如此!”使你不由得心里想……不过,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叙述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知道,奇奇科夫知道不用客气了,于是他捧起茶杯,往茶里搀了一些果汁,便开了口:
“老妈妈,您的村子很好啊。村里有多少农奴?”
“差不多有八十个农奴,先生,”女主人说,“糟糕的是天时不好,去年收成不好,上帝保佑吧。”
“不过,农夫们看样子都身强体壮,农舍盖得挺牢固的。请问贵姓?我真粗心……深夜来……”
“科罗博奇卡,先夫活着的时候是十品官。”
“非常感谢。名字和父名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是个好名字。我的亲姨母也叫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您贵姓?”女地主接着说。“我看,您像个税务官?”
“不是,老妈妈,”奇奇科夫笑了笑,答道:“不是税务官,我是为办私事四处走走。”
“那么,您是收购商罗!真可惜,我把蜂蜜以特低的价格卖给了商人,否则,先生,你准会买的。”
“蜂蜜是不想买的。”
“想买什么呢?买大麻吗?我手头大麻也不多喽:也就剩半普特。”
“不,老妈妈,我想买别的:请问,您有死的农奴吗?”
“咳,先生,死了十八个呢!”老太婆叹了口气说。“死的全是些好样儿的,能干活儿。当然后来又生出了一些,顶什么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务官来了,没有二话,每个农奴都得缴人头税。人都死了,可还得按活人纳税。上周,我有一个特别巧的铁匠烧死了,还懂钳工手艺呢。”
“你们这里着过火吗?”
“上帝保佑没有发生这种灾难,着火就更糟了。他是自己起的火,先生。火是由里往外烧的,喝得太多了;他嘴里直往外冒蓝火苗,全身烧焦了,烧得象一块乌黑的木炭;他是那么巧的一个铁匠啊,真可惜!现在我出门就坐不上马车了,由于没有人给马挂掌啦。”
“这都是天意呀,老妈妈!”奇奇科夫叹了口气说。“不能抱怨上帝的安排……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让给您呀,先生?”
“把那些死了的农奴啊。”
“怎么个让法呢?”
“很简单。要不,卖给我也行。我给您钱。”
“说实话,我怎么不明白呢?您是想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吗?”
奇奇科夫看到老太婆想得太远了,必须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简单的向她说明转让或者买卖只是立个契约就行了,把死农奴当作活的写上去。“
“你买他们有什么用呢?”老太婆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
“这就是我的事罗。”
“可他们是死的呀。”
“谁又说他们是活的呢?您为死人纳税才不合算呢,现在我要使您免去麻烦和捐税。懂了吗?不仅使您免去这些负担,还要给您十五个卢布。现在明白啦?”
“老实说,不明白,”女主人过了半晌才说。“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农奴呢。”
“当然啦!要是您真卖过,那可就怪啦。或者您认为这些死农奴真的有什么用吧?”
“不,我不这样认为。死人什么用也没有。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我才感到难办哪。”
“这个婆娘,不开窍!”奇奇科夫暗自想道。
“您好好想想,老妈妈:您这是花冤枉钱哪。人死了,还要当作活人纳税……”
“咳,我的先生,别提啦!”女地主接过话茬儿说。“大上个星期我还缴了一百五十多卢布税款呢。还给税务官浇了点儿油。”
“瞧,老妈妈。现在您看,再不用给税务官浇油了,因为如今由我这个纳税人来纳税,不是您;我承担全部义务。连契税也由我出,您知道吗?”
老太婆寻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的确有利可图,可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因此她非常担心,生怕被这个收购商骗了;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更何况还是深更半夜来的。
“怎样,老妈妈,拍板成交吧,啊?”奇奇科夫问道。
“的确,先生,我从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倒是卖过。前年我就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每个一百卢布,他很领我的情。两个丫头很有出息:连餐巾都会自己织。”
“哎,不谈活的,活的随他们便吧。我要买的只是死的。”
“真的,我起初就怕吃了亏。也许,您在戏弄我,那些死农奴还能多卖几个钱吧。”
“听我说,老妈妈……哎,你们这些人哪!死农奴能值什么钱?想想吧:那全是些死人骨头呀。懂吗?不过是一堆死人骨头。最没有价值的一种东西,比方说,一块破布吧,即使一块破布也值点儿钱:起码造纸厂能买它。可死农奴却是毫无价值的。您自己说说死农奴有什么用?”
“这话倒不错,死农奴毫无用处。我拿不定主意正因为他们是死的。”
奇奇科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中骂道:“真是个木头疙瘩!跟她什么也谈不妥!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把人都急出汗来了!”他从兜里摸出手帕,擦起汗来,他的额头上真地出汗了。其实,奇奇科夫多余生气:有的倍受尊敬甚至可以称作国务活动家的人办起事来也竟然是一个科罗博奇卡呀。他一旦把什么东西装到脑袋里,不管你用什么东西都拗不过他;无论你给他提出多少浅显明了的理由都会被他顶回来,就象皮球碰到墙上一样。擦完汗,奇奇科夫决定看一下,看看换一个方法能否让她开窍。他说:
“您哪,老妈妈,要么是不愿意理解我的话,要么是故意没话找话说……我给您:十五卢布。懂吗?这是钱哪。您在大街上是捡不到的。那么,说说蜂蜜您卖的是什么价钱?”
“十二卢布一普特。”
“有点儿不太真实吧,老妈妈。卖不到十二卢布。”
“真的,卖到了。”
“瞧见了吧?那可是蜂蜜呀。这可是您操劳了一年的心血呀;要到处走,要用烟熏蜜蜂,要在地窖里养它们整整一冬天;死农奴呢,却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您并没有花费任何钱: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使您受到损失,是上帝的意旨。您靠心血,靠经营来卖蜂蜜,只是得了十二卢布;但是,这笔买卖呢,您什么力气没费,白白地捞到了钱,并且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并且是一色蓝票子,不是银币。”在这样有力的证实之后,奇奇科夫差不多毫不怀疑老太婆终究会就范了。
“真的,”女地主答道,“我一个寡妇,做事没经验!我最好还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万一还会有买主来呢。”
“笑话,笑话,老妈妈!简直是笑话!您自己想想您这是在说些什么!谁会来买死农奴!谁买那派不上用场的农奴干什么?”
“说不定经营家业能有点儿用……”老太婆反驳说,但话没说完便张着嘴,几乎带着恐惧的神情看着奇奇科夫,想要看看奇奇科夫的反应。
“经营家业用死人!说哪儿去了!让他们夜里在您的菜园子里驱赶麻雀,是吗?”
“上帝保佑!你说的多恐怖呀!”老太婆划着十字说。
“此外您还想安排他们干什么呢?实际上,尸骨和坟墓……一切还都归您,转让只是订个契约就完事。喂,可以吗?您说句话怎样?”
老太婆又思索起来。
“您在想什么,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还是卖给您点儿大麻吧。”
“跟大麻有什么关系?饶了我吧,我跟您要的完全是另一件东西,您却把大麻卖给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买大麻。怎么样,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您要的货这么怪,从来没有过呀!”
说到这里,奇奇科夫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愤怒地操起椅子狠狠地一敲地板,咒她会见到鬼。
一提鬼,女地主可吓得魂飞魄散。
“啊哟,别提鬼,别提!”她脸色苍白,喊道。“前天一整夜我都梦见那个可恶的东西。临睡前,祈祷完了以后,我心里起了一个用纸牌占占卦的想法,上帝用它来惩罚我。那副丑样子,头上那两只角比牛角还长。”
“我真希望您再梦到它们几十个。我是基于基督的博爱教义来的,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穷,这才……让那些死农奴和您的整个村子都完了,都死绝吧!……”
“哎呀,你诅咒得太狠啦!”老太婆惊恐地看着他说。
“跟您说不到一起!真的,不用坏词儿来比方,就象一条野狗趴在干草堆上:自己不吃草,也不让别的什么东西来吃。因为我替公家收购,我本想买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