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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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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掘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为反义词呐,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呐。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花儿是与云朵相对吧。” 

“对,对,花与风呐。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一种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歌曲,类似中国的评弹'中的句子吗?你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儿呐。”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不对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等一等,什么呀,莫非是女人?” 

“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是内脏呗。”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人。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倒是有点精彩。按照这个样子再来一个。耻辱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掘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住了我们,就仿佛喝醉了烧酒之后所特有的那种玻璃碎片扎着脑袋似的感觉。 

“你别出言不逊!我还没有像你那样蒙受过当罪犯的耻辱呐。” 

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掘木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只是把我视为一个自杀未遂的、不知廉耻的愚蠢怪物,即所谓“活着的僵尸”。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罢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仅止于此,我不禁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掘木那样对待我也是在所难免的。打一开始我就像是一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小男孩一样。遭到掘木的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难题哟。”我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掘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一次审视着掘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风凛凛。我煞是惊讶地说道: 

“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或许世人都是抱着那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而装模作样地生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有一种恍若僧侣的东西,真让人讨厌。” 

“别那么轻易下结论,让我们俩再想想看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吗?我觉得,单凭对这个题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晓那个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别再开这种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呐。”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想是不同的。善恶的概念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是人随随便便创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真讨厌呐。那么,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归结为神,总不会有错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饿了呐。” 

“良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呐。” 

“那太棒了。那可是好东西呀。” 

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仰面躺在了地上。 

“你好像对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来也是,因为我不像你那样是个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决不会让女人去死,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 

并不是我让女人去死的,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只听见我的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回荡着这低沉的、但却竭尽全力的抗议之声。随即我又转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这正是我奇特的特性。 

我怎么也无法与人当面抗辩。我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情因烧酒阴郁的醉意而变得更加阴森可怕。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的嗫嚅着: 

“不过,唯有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拯救……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拯救的反义词却是苦恼,爱的反义词则是恨,光明的反义词则是黑暗,善的反义词则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呢?”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恶了,快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 

“你自己去拿来不就得了吗?” 

我用平生从未有过的愤怒的声音说道。 

“好吧,拿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后再上来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呐。罪的反义词是蜜兜,不,是蚕豆吗?” 

他已经酩酊大醉,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斯妥耶夫斯基。这念头倏然间掠过了我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吃一惊。倘若那个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作为同义词,而是作为反义词并列在一切的话,那么……罪与罚,绝无相通之处的两样东西,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把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忽然传来了掘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什么蚕豆呀!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然变了个人。他是刚刚才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折了回来。 

“什么事?!” 

周围的气氛蓦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上下到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掘木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说道: 

“瞧!” 

我自己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房间的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这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以致于忘记了该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上。 

掘木大声地咳嗽。我就像是一个人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顶上,躺在地上仰望着夏夜布满水汽的天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那种不容分说的来自远古的极端的恐惧。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发开始出现少年白,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也是一件决定性的事件,仿佛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中央,使我无论与谁接近,都会感到那道伤口在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该多少识点相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条好汉呐。我这就告辞了。” 

掘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驻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便“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哭啊,哭啊,我就那么一直痛哭着。 

不知不觉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算是罪过?!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十一个不学无术的商人。他常常请我给他画一点漫画,然后煞有介事地留下很多报酬扬长而去。 

打那以后,那个商人就再也没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恨掘木。是他第一个目睹了那幅场景,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比如故意干咳一声等等——就直接折回到屋顶上诡秘地通知了我。对掘木的憎恶和愤怒会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叹息呻吟。 

不存在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算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埋下了我无法生活下去的苦恼的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光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之心已经裂纹丛生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一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夜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大加注意了。 

“喂,”我的一声叫喊便会让她胆战心惊。她似乎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发笑而大肆进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说话时滥用敬语。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真的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良子那样悲惨的奸污。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为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存在着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获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个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不过如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嘎哑,头发出现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提心吊胆了。大部分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那种“行为”之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令人苦恼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毋用大声喧哗,只要立即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自我忍耐罢了。不管怎么说,单凭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够平息八方事态的吧。总之,在我看来,即使是那种事件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它是一种可以借助拥有权利的丈夫的愤怒来加以处置和化解的纠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为丈夫不具备任何权利,不用说发怒,甚至连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的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残酷地奸污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之为“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的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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