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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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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这么一种人。

以后我只敢从窗眼里望到当家的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分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什么尚书,革了命依然是尚书。

…………

当家的脾气很怪,前日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日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在不错!

…………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里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台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象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以为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内跑出来,塞也塞不祝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只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毛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了,还是风雅吧。

…………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对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压旧诗,旧诗也不吼。

一天石头碎,新旧都没有。

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

今天来的两个学堂的,自己又不象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却来问我要笔墨。回说他没有,竟把那支手杖头子到处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身时,却说改日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没有,也来逛庙题诗。

…………

毛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毛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这件衫子似乎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若是那条水红洋绸裤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象一个新嫁娘——哈哈,毛崽七月满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哈哈,我的乖毛崽,我的乖毛崽的妈。

…………

这是我游八大处时找到的几页日记,至于怎么个找法?我不愿宣布。也许我一说出这是某一个庙里的用人所做,就有好揽闲事的朋友跑去麻烦人家了。

所记原比此多四五倍,但多系家务之言,如讨论他太太去吃酒时应戴玉簪花还是野菊,如批评当家的坏处,如记赎衣之经过等等,虽“笔墨”还精彩,但非重要,故不备录。兹仅摘出一脔,俾读者得赏鉴文章又不费许多精神。

所谓毛崽的妈,就是他屋里人,至于毛崽,想不要我再说是谁的儿子!

其诗在如今白话诗中论来,似乎算得风雅人作品了,不过那当家和尚是不懂潮流的人,所以结果只“胡闹”两个字奖励我们这位朋友。

然而这也值不得诸君为之呼冤,照他记中所说,他似乎对于雅人的名号也不很愿意领受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位朋友生活没得象一般雅人之充裕,故不适宜于这好名字吧。

我在这里还得请求拥护艺术的先生们一点事,就是:请高抬贵手,莫写骂人文章,(因为你们太会写文章了,同诗人一样。)说这庙老儿竟轻视了艺术而看重妇人一件颜色衣!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作

 。。 



一个晚会


一个晚会,七月某日,在西城某学校,大家高高兴兴的举行了。这会场,平日是专为那类嘴边已有了发青的胡子教授们预备的,会场的台子上藤椅,便坐过了数不清的许多名教授名人。今天,为欢迎一个年青的新从南边北来的文学作者,整个会场,为花纸电灯点缀得异样热闹。壁上的钟响过七下后,外面的天,还正发着乌青的光,太太小姐们,许多还正才从电影场跑到市场去买点心吃冰激淋的时候,会场的一个人口,就流进了四个会场执事人。年青,标致,收拾得整整齐齐,襟边白绫子狭条写了招待员三个楷书字,脸庞儿胖白可爱。

他们流进会场时,是先象在讨论什么,但立时就分开了,一个人走到讲台边去把电灯开关一扳,全场便光明起来。讲台上,四张有靠背的藤椅排成一字,各不相下的样儿。后面一块黑板,漆灰剥落处,见出些疮疤样白点。黑板上,留有拦着灯光紫藤花样的花纸影子,纸条在一种微风中打着秋千,影子也在摇晃。场中各座位上还全空着,那些花纸条影子,在长木椅的椅靠上晃动。

过了一些时间,会场入口处便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各样脸相各样衣衫的听讲人。进到场中后,这一批一批的人,便立时散开,消失到前排的椅子靠背里,仅余下一个回旋转着的头,互相可以见着。他们又颇自然的把帽子从头上取下来,为后来熟人方便也占据一个空位。有些人,脸上便也印了些悬挂在头上那类花纸条的影子。

墙上一个钟,慢慢的在走着。

人越来越多了,忙着向各方应付的执事人的头,便是那么这边那边不息的点起来。且手也时时扬起。见到一个女人从入口处进来,便加快了脚步,赶了过去,在一种谄媚的微笑里,为女人找了个座位。

不久,前十多排的人头,便已如菠萝一般繁密的种满到椅靠上了,后排的座位,也陆陆续续坐上了人。

大家随意谈着笑着,用期待电影或跳舞开场的心情去期待这年青人在台上出现。

七点一刻了。

靠后面,离讲台略远的地方,一个年青的怯怯的汉子坐在那里,欣赏着场中的热闹。身上肮脏,衣是灰暗,一个半藏在椅靠间的头,散乱的发,正如同一堆干的水藻。这是一个什么人呢?谁也不去注意。

他身子是那么小,伸起头来,还是不能不为那些椅子靠背吞去一半。别人纵注意,远远的,也只能见到那么半个露出在椅子靠背的有长的散发的小脑袋吧。当他抬起头来时,这里那里,便发现许多散乱着短短头发的女人的脑袋。他嘴边便微微的漾起了笑痕。一切都是为了他。别人渴望见他一面。

别人预备用一个诚诚实实的心,在他的讲演中让那类动人话语来撼动的。大家的掌,是专象为他而生的,只要一上台,就会不约而同的狂拍起来。许多人放弃了更好的约会,全为的是来看他一面。女人,这么多女人,就是他的崇拜者,这会是为了他一人而开的!

少年,在一种光荣的期待中,心是跳到几乎不能支持了。

他又担心又害怕,一到壁上的钟打了八点,不知自己应当怎么办。就是那么腼腼腆腆的走到台上去吧,到时是否有这气力,那很难讲。讲台上,一列有靠背的藤椅子,有一张,便是为他而预备的。但当他一进场时,见到场中那种严肃样子,虽想就不客气奔上去,但,一个害羞的心思,于是气就馁了下来,把身子塞到这后排一个空座上了。坐下后,他希望一个什么熟一点的人来为他解一下围。但把头从椅子靠背中举起,回旋四望的结果,却是失望。

一群人,在期待中,正都是极其无聊。当这个那个,发见这样一个小小的极其可笑的脑袋时,大家便把视线集中到这上面了。这一来,惶恐是在森森冷冷的目光下骤然增加了许多,因此他更不自在起来。

把头缩下后,便听到近处有人在研究自己。

“一个足以代表中国文化的头!”话说得很轻。

他小心又小心回过头去检察那讥笑他的人,一个圆圆的白脸,去他约有三排左右。虽然是不安,但当他见到这人一种志诚心在那里期待认识的便是自己,他便原谅这人了。

“朋友,”他轻轻的自言自语,“谢谢你们今天的诚意!”

他又想,若是这时即走过去,对那人说,你所笑的就正是你所盼望的人时,这圆脸少年,被惭愧抓住了心,又不知如何的表示他的高兴与不安!说不定会立刻害羞跑去,所以单只想着罢了。

少年是文学作者,用了孩子样忠实刀子样锋利的眼光,对近代社会方面,有了公正的评判。他的独断赢得了各方的同情,因此,名字却超过了生活,一天一天扩大了。一半是这学术团体,各个人都想看看这少年,因此在信上堆了一堆近乎谀词的话语,又因了平时为人诚实,不知道应怎样拒绝才恰当,所以就为这团体用口上的热情抓来讲演了。

从早上起,把应有的谦卑一点的谢词,他就温习得极其熟习了,他原本计划一到了会场,就去同执事人接洽,自己就老老实实让执事人引到台上去。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情形中,就开始按照所拟好了的讲稿谈起来。不过,当他进到场中时,所预备的程序,却为场中花纸电灯撞破了。这时,既已那么坐到这普通听众席上,只有重新蓄养了勇气,待到主席把自己介绍给大家后,再爬上台去!

时间只剩下三十分。希望见到的熟人,还是不曾见到一个。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台子上,一个听差模样的人,且把桌子上两盆晚香玉之间放了一个金花茶壶。

他又把头四向旋转。这一次的结果,他发现会场中坐位已渐来渐少,从入口流进来的人还很多,但,在他坐位的附近一列空座,却还无一个人,显然是特别座位,这真不对!我不上台,则这些人都不大好意思坐拢来吧?想着时,就觉得抱歉万分。

进来了四五个小姐们,一进会场,见到了这一方面有空处,就奔了过来。可是当她们从木条子靠背中检察出那小小的头时,立时又远远的走到后边去了。听到别人的笑声,他回过头来,才见到从近身又走去的小姐们。

……呀!又是几个,因了我不便坐拢来!

想起来实在抱歉。时间距八点只差十五分左右,“我应当做些什么?”这疑问,在心中提出后,便想,这时除了应静候主席介绍以外,只是应稳住自己,莫到时害羞红脸。

胆子要找,也找不回了,只好用手去抓挠自己的头发。

为得是那些小姐们上前而又退下重新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把视线远远的抛到这少年身边来了。在这中,他惶惧得如同一个小孩,在一群角儿尖尖的公羊面前一样,无所措手足。

小姐们退到近墙处,一个年纪较稚小的,用手指向少年这一边,“一个怪物,真吓我一跳!”那吓了她一跳的怪物,头正巧掉过来,便见到那一只带有一粒宝石戒指的手遥向自己指着。

“这样一个颇为严肃的大会,”少女见到回过来的小脑袋后,引起了新的厌恶。“难道都不限制一下,让这一类人也来参加?”

同伴只微微的笑着。

“这是招待员的责任,”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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