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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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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庆贺中国新年,妈特地请了她的老朋友琳达姨和龚田夫妇,不用询问,妈就知道,龚家那帮孩子准也会跟着来。他们的孩子们,我是指三十八岁的儿子文森特,他还住在自个父母家里,还有他们的女儿薇弗莱,她与我年纪相仿。文森特打电话来询问,他能否把女朋友丽莎勒姆带来。薇弗莱则说,要把她的未婚夫里奇也带来。里奇与她在一家公司做税款代理人。她还问及我爸妈那里有无录像机,因为她还要把她与前夫所生的四岁的苏珊娜也带来。万一苏珊娜坐不住了,就可以放《木偶奇遇记》给她看。同时,妈提醒我,应该把我的钢琴教师钟先生也请来:他还住在老地方。

所以这样的人数再加上爸妈和我,一共十一个人。可妈当时,只算了十个人的份。因为她认为苏珊娜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能把她算进去,至少就蟹而论,没有她的份。可妈却没考虑到,薇弗莱可不是这样想的。

一盘煮得通红的蟹刚端上桌,薇弗莱第一就给自家女儿挑了一只最好的饱满扎实的螃蟹。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的未婚夫里奇盘里,第三好的,则留给她自己。她做这些,内行得很。因为她早从她妈那里,学到了这套拣蟹的本事。于是,以此类推,她的母亲,自然也给丈夫,她儿子及儿子的女友,还有她自己,拣了好的螃蟹。轮到我妈,盘里还剩下四只蟹,妈把四只中看着最饱满的一只,夹给了老钟。因为他快九十岁了,完全该受到这样的尊敬。然后,她将第二好的,送到我父亲盘里。现在,盘里只剩下两只螃蟹,其中一只就是那第十一只断脚蟹。

妈端起那盛蟹的盘送到我跟前:“拿吧,已经凉了。”

我不太喜欢吃蟹。自从八岁那年,看见活生生的蟹给煮成鲜红色后,我便对蟹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但我不能拒绝妈送上来的食物,因为这通常是中国母亲表现爱的一种方式。她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是表现在拥抱和亲吻上,而是坚定又不断地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干和螃蟹……

我想,我应该取那只断脚蟹。然而妈却大声阻止着我。“不……不,你拣那一只。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桌上每个人的盆里都很热闹:敲蟹壳,剥蟹肉,唯有妈面前的盘子,显得冷清清的。餐桌上唯有我注意到,妈先撬开蟹壳,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端着盘子进厨房去,待她再走出来时,蟹已经不见了。

大家吃得开心,话题也来了。

“素云,”琳达姨用一只蟹脚指指我妈身上的大红毛衣:“你为什么要挑这颜色?你不能穿这颜色,这显得太年轻了。”

妈却把这触霉头的话当补药吃。“我在开普莱尔买的,十九块钱,比自己编结的还合算。”

琳达姨点点头,似以这价钱,那颜色还可以忍受。随后,她又用蟹脚指指自己未来的女婿里奇,说:“哎唷,他就是不会吃中国东西。”

“蟹又不属中国的食物。”薇弗莱马上反唇相讥着,乖乖,那腔调还和甘五年前一样,她也以同样的腔调对我说:“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神童。”

琳达姨恼怒地扫了女儿一眼:“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中国菜?”接着,她又转向里奇,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将最好的部分剩下来不吃?”

里奇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发现,他皮肤的颜色,与他盘里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时,琳达姨用筷子为他挑出橘色的蟹黄:“喏,这东西最好吃啦。”

薇弗莱与里奇互相扮了个鬼脸,文森特则对丽莎轻声说:“真笨!”然后吃吃地笑了。

龚田叔叔吸吸鼻子,开始准备讲笑话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练习了几次。

“我跟女儿说,嗨,为什么会穷呢?嫁给有钱人吧。”①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得最响。然后他用肘部撞撞坐在边上的丽莎。“嗨,听懂了吗?她要与这个小伙子里奇结婚了。是我跟她说的,嫁个有钱人吧!”

①里奇在英语中为rich,解释为“富有”。——译者注

“你的头发样子很好。”薇弗莱隔着桌子,对我说。

“谢谢。我的理发师大卫,通常做得很令我满意。”

“你意思是,你还在胡华街那家理发店做头发?”薇弗莱大惊小怪地扬起眉头,“你不害怕?”

我给她讲得惶恐之极,但嘴上却说:“为什么要害怕?他不错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快:“真不要脸。一个这么大的公司,却不能准时付给人家酬金。薇弗莱,你怎么竟会乐意在那样小家子气的公司供职?”

她的脸一下子阴了,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姑娘们,别争了!”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在他眼中,我们还是两个在抢夺三轮自行车和彩色蜡笔的小女孩。

“好吧,不谈这些了。”薇弗莱冷静地说。

但我可不愿就此罢休,“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在电话里,你也不能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

薇弗莱扭头看看里奇,他则只是耸耸肩。她随后叹了口气,说:

“好吧,琼,跟你说实话吧。怎么说呢?反正,你写的那份资料,我们公司可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当时说,它很有价值。”

薇弗莱又叹了口气。“这我是说过。只是我不想大让你泄气。我一直在努力令公司能接受它,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击。

“可这只是一份草样,”我说,“所谓草样,通常总是比较粗糙的,我还要做修改呢。”

“不过,琼……”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费为你们再誉清一次。”

可薇弗莱只当做没有听见。“我跟他们说说看,让他们至少付给你一笔退稿费,因为你多少为此花费了精力和时间。”

“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觉得哪一段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地读给你听,然后逐行修改。”

“琼——我不能,”薇弗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很难。我可以肯定,你做得很出色,但我们是家大商号,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品位。”说着,她举手指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随即,她莞尔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琼,”她开始以一种标准电话接线员的腔调说,“为今天,明天的税收需要……我们得树立三个‘要’和三个‘特长’……要树立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听见妈对薇弗莱说:“哎,作风、形象,这是教也教不会的,这是天生的。比如说,琼,她就没你那样能干,这完全是天生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莱比过去了,而且,那话竟是出自我妈的口。我只得强扮出一张不自然的笑脸,站起来佯装着收拾桌子。这时,我才发现,妈用的那些盆子,有些边上已有缺口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妈不用那套五年前我给她买的新盆子。

桌上一片狼藉,堆满蟹壳蟹脚,薇弗莱和里奇点燃了烟,将一只蟹壳拿过来作烟灰缸。

“薇弗莱,”琳达姨讲话了,“你让琼再试试看,她这只是草作,自然有些不够。”

妈在一边吃橘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种事就是花时间嘛。”琳达姨继续说道。

“多放点形容词,”龚四叔叔在一边劝着我,“多放点形容词,准没错。”

我把盆子端入水池里,笑了出来。

唉,我就是那个样了,我是一个小小的撰稿员,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事,为每一个客户撰写广告词:“我们这里出售刚出炉的,烫得咝咝响的肉……”“它有三个‘好’三个‘妙’……反正有三个理由值得去买它的肉。除此之外,还有t—1多路复用变频器,绞肉器……等等。”

我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盆子,同时,也不再生薇弗莱的气了。我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大愚蠢了。

我端起妈的那只盆子,那断脚蟹还搁在那里。客人散了,妈也走进厨房。

“挺好的一顿饭,谢谢。”我说。

“不太好。”她说着,用牙签剔着牙齿。

“你那只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吃?”

“那是只死蟹,”她说,“连叫化子也不吃死蟹。”

“你怎知道这是死蟹?”

“在下锅以前我就知道了,它的脚,有气无力地垂着,嘴巴张着,像个死人似的。”

“既然知道它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下锅?”

“我想……它大概刚死吧,可能还可以吃。”

“要是客人挑上这只蟹,那怎么办?”

妈笑了:“只有你才会拣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拣好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妈,你为什么不用那套我给你买的新盆子?如果你不喜欢它们,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去换别的你喜欢的颜色。”

“我当然很喜欢它们,”她说,“我太喜欢了,舍不得用。一直不用,也就不用了。”

然后,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颈脖上取下那根项链塞在我手里。

“不,妈,”我说,“我不能要。”

“拿下拿下。”她用上海话说,“我一直想把这留给你,看,我就这么贴身戴的,因此,你也要贴身戴着,这是你的护身符。”

我打量一下这垂着个绿色玉坠的项链。“你把这送给我,只是因为今晚的事?”

“什么事?”

“薇弗莱说的那番话。”

“哼。你去听她的?你为什么要如此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喏,她就像这种蟹,”妈说着,捡出一只蟹壳,“横行惯了。你自管走你自己的路。”

我戴上项链,只觉得颈部一片沁凉。

“这块玉不属上好的,”她说,“它的颜色还太浅,但多戴戴,就会深起来的。”

自从我妈去世后,爸就吃不上好饭菜了。

因此我只要上他那里,就顺便也为他煮点好吃的。今天,我准备为他烧一碗麻辣豆腐。妈常说,吃烫的食物,可以帮助恢复元气和精神。爸挺喜欢吃麻辣豆腐。

忽地听到我头顶上的水管又在哗哗响,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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