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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谢碧霞,正演的是《广寒宫》,先是梳着高髻,穿着宫装。一会儿台上大吹大擂,奏起喇叭铜鼓的军乐来。谢碧霞改了西洋装,穿着极薄的跳舞衣,在台上作单人跳舞。舒九成对于戏之一道,本来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宫装的仙人,变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几千年,越发莫名其妙。便问杨杏园道:“这演的是哪一段故事?”杨杏园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吧?”这时,谢碧霞正在台上,卖弄腰腿的工夫,伸出一只脚来,两只手叉着腰,将身子往后仰。
于是包厢左右前后,就劈劈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来。隔座包厢里,两个小胡子,一个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点过头的,大概都是议员。他们这会都魂出了舍,抬起头来,望着台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转一转。有一个戴眼镜的小胡子,口里衔着一根空香烟嘴,望上翘着,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来。那个没戴眼镜的胡子,笑嘻嘻地,偏着头,把两只手伸出包厢去,一只伸开巴掌朝上,一只巴掌朝下,好像在议院里战胜了反对党一样,用三四个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皮,极力的鼓掌。那胖子眯着一双肉泡眼,笑着只是摆脑袋,一只手按着茶壶拿起,就把嘴对着嘴喝。偏偏他手上拿的是茶壶嘴,嘴喝的是茶壶把,老喝老没有。他只是把茶壶竖起来,眼睛仍旧望着台上,那茶都由茶壶盖上流了出来,洒了胖子一身,一件蓝缎袍子的大襟,湿了大半边。胖子听见滴滴嗒嗒响,低头一看,不觉呵呀一声。杨杏园在一边看见,觉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戏都忘记了。等到戏散了,隔厢那两个小胡子,都和舒九成打招呼,说道:“不要走,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晚上的戏,还好哩!我们已经把这厢留下来了。”舒九成道:“我还有事,不奉陪了。”一个小胡子将舒九成衫袖一拉,低低说道:“晚上到南长街去玩玩吧?大头今天晚上准去。回头我们看他派人来接谢碧霞罢。”那人说完,自和他的同伴走了。
杨杏园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没有事,忙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味根园吃晚饭,回头在杂耍场里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来就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无如这大正月里,游艺园里面,人山人海,十分拥挤,哪里人也是满的。他们走进味根园去,只听见纷纷扰扰,盘子碗声,嘻笑声,坐客吆喝声,伙计答应声,小孩儿啼哭声,闹成一片。叫了几声伙计,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四周一看,不说坐的地方,站的地方也没有了。走出门外,等了好久,里面才稀松。胡乱进去,找了一个座位,要了几样菜,吃过晚饭,再到杂耍场去。谁知这里也是一样挤,一点儿地方没有。
舒九成道:“我说还是走的好,何必挤着找罪受。”说毕,径自往外走,杨杏园也只得跟着。走不多远,一个大个儿,戴着獭皮帽子,穿着獭皮领子大氅,手上拖着一根手杖,显然是个小阔人。他看见舒九成,连忙把手一支,笑着问道:“你一个人吗?”舒九成道:“还有我一位朋友。”便笑着给两方面介绍道:“这是杨杏园先生,这是崔大器先生。”杨杏园一看崔大器,大衣里面是一件礼服呢马褂,钮扣上吊着一块金质徽章,分明是一位议员。那崔大器问道:“你们二位在什么地方坐?”
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没有地方可坐,我们要走了。”崔大器道:“我们在坤戏场有两个包厢,你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早着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们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两个人,总坐得下的。回头我还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没有什么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于在包厢里开谈判啦。”说毕,带着杨杏园在人丛中一挤,便不见了。崔大器追上前来,一把抓着,笑道:“别走别走,包厢里听戏去。”那人回转身来,是个小胡子,原来是议员贾民意。崔大器拉错了人,倒愣住了。
贾民意笑道:“怎么着?坐包厢。”崔大器只得顺风推舟,和贾民意同到包厢里去看戏。好在包厢里的人,贾民意认得一大半,倒也没有什么拘束。看到后面,正是谢碧霞的《纺棉花》。当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调的时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那时却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贾民意包厢里射来。崔大器撕着一张阔嘴不做声,只是嘻嘻的笑,几乎合不拢来。等到戏要完,崔大器特将贾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走出戏场来。崔大器轻轻的笑着说道:“我和颦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贾民意道:“哪里来的什么颦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顿,然后说道:“嘿!连颦卿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还听戏?”贾民意道:“我本来就不懂戏,你问起我的内行话来,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谁?”贾民意想了一想笑道:“是谁呢?呵!是了。你们前几天做了一大卷歪诗,左一个颦卿,右一个颦卿,还说要刊专集啦。当时我倒没有留意,如今想起来了。那诗的序里曾说道,‘碧霞,姓谢,字颦卿’。这颦卿一定是谢碧霞了。”崔大器道:“正是她。老实告诉你,我有一个好差事,就是每天一次,送谢碧霞到北池子去。她的戏唱完,我的办公时候就到了。”贾民意道:“那末,那就先走一步,那边会罢。”崔大器道:“我们三人坐一辆车去。不好吗?”贾民意笑道:“那就有些不妥,而且我也有我的车子,何必呢?”
说着,走出游艺园,坐上他自己的汽车,何消片刻,早到一个地方停住。那里有个朱漆大门,门上的电灯,点得通亮,在左右前后,停上四五辆汽车,两三辆马车。贾民意想道:“今天的人多一点,也许今天晚上推牌九。要有新闻记者走这里过,又要说这里开会了。”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听差的看见,都是垂直着手站在一边,叫一声“贾先生”。到了里面,走进内客厅去,掀开门帘子一看,只见围了一圆桌人,在那里打扑克,都是议员。旁边有两个妓女,夹在里面,和大家玩笑。有一个议员贾敬佛,他是最爱佛学的人,也在这里赌钱。有一个妓女,却在和他进牌。贾民意将帽子取在手里,和大家笑笑,背着手,也站在妓女后面看牌。那妓女手上所拿的,却是两张九,一张五,一张四,一张a。到了掉牌的时候,妓女说道:换两张。却把一张四,一张五扔掉,留住两张九,一张a。贾敬佛道:“咳!”
妓女回过头,把眼睛斜着一瞪,对贾敬佛道:“不要你管闲事。”贾敬佛笑道:“我就不管,反正把我那两块钱输完了,也就没事了。”说时,人家已经把手上的牌扔在面前,贾敬佛手快,抢了一张在手里,对妓女道:“我们一个人看一张。”
妓女道:“可以的,你先别做声。”说着,把那张牌拿了起来,就向手上的三张牌里面一插,随后把牌抽动了几回,理成一叠,把那四张牌,用手捧起来,比着和鼻子尖一般齐。一看第一张牌,还是原来的九。便用手指头慢慢的将下面三张展出一点牌角来,先看第二张是个原来的黑a,展开第三张是原来的九,一直展到第四张,是新掉来的牌了,她越展得缓,半天还没移动一丝丝。桌上的人都催道:“老九,你快一点吧!”她展出一点儿犄角来,有一个红字,两直并立着,正是半截a字,她就使劲的望下一展,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来。查一查手上,是九和a两对,她便收成一叠,握在手掌心里。贾敬佛道:“你掉了一张什么牌,我看看。”老九道:“没有什么,你的呢?”贾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衫袖里面,伸出一张牌来,却也是一张a。那妓女越发拿了过来把五张紧紧握着。看一看桌上,有两家出钱,在那里“雷斯”,正等着看牌呢。老九问道:“你们‘雷斯’了多少?”一个人说:“你出十块钱,就可以看牌。”老九笑笑,先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随后又添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贾敬佛站在后面,以为老九将他的钱开玩笑,很不以为然,可是不便于说,只好一声不作。这时那对面的一家,将牌捏在手里望望贾敬佛的脸,又偏着头望望老九的脸,笑道:“小鬼头儿,你又想投机。”老九也微微一笑,说道:“哼!那可不一定。”那人用手摸着小胡子问道:“你换几张的?”贾敬佛道:“换两张。”那人依旧摸着胡子,自言自语的道:“哦?换两张,难道三掉二同花?或者三个头?”想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我猜你们一定是投机,十五块之外,我再添三十块,不怕事的就来。”老九看见人家出许多钱,便有点犹豫了,将牌递给贾敬佛看道:“你看怎么样?”贾敬佛原来猜她的牌,不过三个头,现在看三张a,两张九,是一副极大的“富而豪斯”,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
仍旧将牌交给老九道:“也许是他投机,想把我们吓倒。他既出三十,一共五十五块了,也罢,再加四十五块,凑成一百。和他拚一下子。”老九巴不得一声,心想赢来了,反正我要敲他一下。果然就数四十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这时,不但满桌子的人,都注意起来,就是在屋子一边谈话的人,也围拢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偏偏对面的那一位,又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便道:“你既拚一百,好,我再加一百。”这一下把贾敬佛的脸,逼得通红,不出吧?白丢了那一百块钱。照出吧?
又怕人家的牌,可真比自己大。手上把牌接过来,把一只手,只去抓耳朵后面的短头发。说道:“也好!就添出一百块钱,看你的!”那人把五张牌望桌上一扔,微微的笑道:“贺钱!四个小二子。”贾敬佛将他的牌,一张一张爬出来看,正是四张二,一张三,一点不少,恰恰管了他的“富而豪斯”。他把牌一丢,把面前一搭钞票,一齐望桌子中间一推,说道:“拿去!”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出一根烟卷,用火燃着,便伸长两条大腿,倒在沙发椅上,一声不言语,极力的抽烟。那人点一点钞票数目,说道:“敬佛,还差五块呀。”贾敬佛道:“少不了你的哟!明日给你不行吗?”旁边有人笑道:“刚刚在汪竹亭那里弄来的二百元,腰还没上呢!
我说叫你请客,只是不肯,现在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惟有那个妓女和人家换了一副牌,不三分钟的功夫,输脱二百块钱,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默默的在那里抚弄桌上的牌。
贾民意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子,觉得也没有什么意思,便自向上房来。原来这上面几间房子,是这里主人翁张四爷预备的静室,留为二三知己密谈之所。贾民意在门外头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里说话,说道:“我给你烧上一口,抽一口足足的,好不好?”又听见苏清叔,格格的放出笑声,说道:“我不要抽烟,你把新学的《玉堂春》给我唱上一段好多着呢。”那女人道:“人家来了,总是要人家唱戏,怪腻的。”苏清叔道:“这孩子,又撒娇。”旁边就有个人插嘴道:“这都是议长大人惯的呀。”这句说完,接上一阵笑声。贾民意一掀帘子进去,见正中屋子里浓馥的雪茄烟味,兀自未消。左边屋子里门帘子放下,一阵唏哩呼噜抽鸦片的声音,隔着帘子,却听得清清楚楚。掀帘子进去一看,张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