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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像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到那样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杀死、周如水,并没有遗憾。然而他〃死、了以后我却又很难过,我痛惜我从此失掉了一个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雷》。这是我从广东回上海后又从天津到北平、住在一个新婚的朋友(指小说家沈从文)家里的最初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篇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有许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后来才在《电》里面补写出来。这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加进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在《旅途随笔》第一篇《海上》中写过这样的话: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东省城同名的船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搭的是统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床。晚上落过大雨,把我们的铺盖都沭湿了。好几位朋友来船上送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一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大步上了岸。他的瘦长和身子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丛中去了。这个朋友平日被我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恶女性的。但是他那晚却带了颤抖的声音向我们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恋爱的悲剧。去年先后有两个女性愿意把她们的爱情给他,却被他无情的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悔恨,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献给一个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个人感情了。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这样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顾惜地让爱情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就叫做《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带了一点苦味。
《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学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一个朋友研究罗广庭博士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过海珠桥回到河南机器工会的宿舍去睡觉。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个计划中的中篇小说《雷》。倘使我写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瘦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候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跟罗广庭博士开玩笑,笔锋也触到了《东方杂志》的编者的身上,所以我的这篇文章便以〃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理由被《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后来它在《中学生》月刊发表时又被《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要求把〃文笔太锐〃的地方删去了一两处,以后便没有〃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受〃凌迟之刑〃,这是第一次。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以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个瘦长的朋友做〃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样的性格我还没有见过。他虽然也有他的弱点,他虽然不能够固执地拒绝慧的引诱,但是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像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掉。它的这种爆发的结果会带来它自己的灭亡,但是它绝没有一点顾虑。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虽然明知花开以后,死亡就会跟着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
德这个性格有时叫人害怕,有时叫人爱他。他的那样匆忙的死实在叫人痛惜。慧和影爱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可是他的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原稿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那个粗暴的年轻,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两件事性,而且甚至在小说后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后记:提笔时我本来想写一个中篇小说,现在却写成了这个样子。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种混乱的情形下面枪毙了那个朋友。别的友人读到这篇小说也许会生出种种误会。但那个朋友是能够了解的。我希望将来在一部长篇小说里使他复活起来。
后来《雷》收进集子里面,这段附记就让我删去了。我已经写了《电》,我拿了那个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
平心地说起未,德也有点像那个年轻朋友。他有德的长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害怕他,也有人爱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吧。所以他和许多人做过朋友而终于决裂,但是我们始终不曾吵一次架。自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绝不是一个像德那样的极端主义者。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一封旧信,里面有这样的话:××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友,竟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她却要弄到我吐血。××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德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祝福我的年轻朋友早日恢复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时指不出她们的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跟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概把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了两个女子。所以粗略地一看觉得她们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她们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在《文学》一卷五号上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我开始为第二卷的《文学》写作长篇小说《电》,打算这样来结束我的《爱情的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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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2)
起初我的这部小说的题名是《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了《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电》字?我的解释是:〃《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电》这个题目,因为在那里面好像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的天空中闪耀。〃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友请我到城外去祝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当教员,住在曾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白天人们都到对面的学校本部办公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大花园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这其间我还游过一次长城。但是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我差不多把整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跟活人完全一样。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
我的激动,我的痛甘,我的疲倦,恐怕只有那个请我来住在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识。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象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
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然是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文学》的编辑部去,后面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小说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能够发表我便又把小说带到北平。我和朋友们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在《文学季刊》上发表它。
我把《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过其中的人物凡是在《雨》和《雷》里面出现过的都被我改了名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就把它抄在这里:佩珠——慧珠仁民——仁山志元——志成剑虹——剑峰陈真——天心亚丹——继先影——小影慧——一萍敏——炳碧——碧玉德——宗熊女士——洪女士《电》在《文学季刊》上发表的时候分作了上下两篇。题目改为《龙眼花开的时候》,另外加了一个小题目——一九二五年南国的春天。作者的姓名变成了欧阳镜蓉,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在上篇的开始我引用了《新药》《启示录》中的两段话,我又观看,见一片白云彩。在云彩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彩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彩上的便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第二十五章第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又从《新约》《约翰福音》里引用了下面的四节: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的我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也注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想到这部小说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必要的。至少有两三个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结尾〃呢,小说本应该有一个结尾,不过我还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以和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