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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接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响。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鼾鼾地睡觉。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蜒。白老鸹。蓝燕子。黄鹊鸽。”“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问,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鹊鸽——”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莽麦。”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黑衣人说:“七个指头是老七,十个指头不是老七。”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黄鹊鸽吃红蜻蜓。”
“你这样好枪法,在高密县要数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枪打飞蝇,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红蜻蜒吃黄鹊鸽。”
阳光落满了土山。水鸟逃窜后,水面辉煌宁静,那些半淹的小栗树一动不动。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电般跳进手里一支檐子枪,对准黑衣人就搂了火,子弹打进黑衣人的胸膛。他一头栽倒,慢慢地翻过身,露出一个愉快的笑脸:“……侄女……好样的……你跟你娘像一个模子脱的……”紫衣女人哭叫着:“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白衣盲女,喉咙里响了一声,便垂手扑地,脑袋侧在地上。
来了一只黑毛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还在弹着弦子唱。
洪水开始落了。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教给我一支儿歌:
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
白老鸹。蓝燕子。黄鹤鸽。
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紫蟋蟀吃紫荞麦。
白老鸹吃紫蟋蟀。蓝燕子吃绿蚂蚱。
黄鹤钨吃红蜻蜒。
绿蚂蚱吃白老鸹。紫蟋蟀吃蓝燕子。
红蜻蜓吃黄鹤鹄。
来了一只大公鸡,伸着脖子叫“哽哽哽——
嗔——”
。。
莫言中短篇小说断手
生
槐花大放,通乡镇的十里土路北侧那数千亩河滩林子里,扑出来一团团沉重的闷香。林子里除了槐就是桑,老春初夏,槐绿桑青,桑肥槐瘦。太阳刚冒红时,林子里很静,一只孤独的布谷鸟叫起来,声音传得远而长。林子背后是条河,河里流水拥挤流动时发出的响声穿过疏林土路,漫到路外扬花授粉的麦田里。一个穿军衣的黝黑青年站在土路上,对着那河滩林子里的一片槐树喊了一声:
“小妮!”
立刻就有一个红褂绿裤的大闺女从雪白的槐林中钻出来,黝黑青年用左手抻抻去了领章的军衣,又正正摘了帽徽的军帽,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红绿大闺女。她把一头乌油油的发用一条白色小手绢系着,飘飘洒洒洋溢着风情,柳眼梅腮上凝着星星点点的羞涩。
“你躲躲闪闪地干什么呀?”他大声说着,用手摸摸胸前那两个红黄的徽章。闺女往后退一步,将身子半掩在槐林里,红了脸,说:“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怕谁昵?”“不怕谁,不愿意让人看见,你也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那些臭嘴。”“让他们说去,早晚也得让人知道。”“苏社,咱俩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她吊着眼说。“有什么事呢?今日登记,明日结婚,后日生孩子,有什么事呢?”他潇洒地说着。“谁跟你去登记?你这样胡说我就不跟你一道儿走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你还挺能拿架。”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提出一支烟,插进嘴里。用左手摸出一盒火柴,夹在右胳膊弯子里。用左手食指捅开火柴盒。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根火柴——小媞上前两步,右手从他左手里拔出火柴,左手从他右胳膊弯里抓过火柴盒。她点着火,烧着他嘴里的烟,水汪汪的眼看着他的脸说:“非要抽?”他举起右胳膊,衣袖匆匆滑下去,露出了——他的手没了——疤结的手腕。他阴沉沉地说:“当兵的,靠口烟撑着架子,那次打穿插,跑了两天两夜,干粮袋,水壶,全他妈的丢光了,到了集合点,一个个都瘫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还有一排长二排长三排长四排长,一人拿出一盒烟,全连分遍了,点上抽着,山坡上像烧窑一样,这才缓过劲来。紧接着眼见着敌人就上来了,绿压压的像苍蝇一样,我端着一挺轻机枪,来回扫着扇子面,越南鬼子像麦个子一样,横七竖八倒满了山坡……”“你说的跟电影上演的一模一样。”“电影,电影全是演屁,光坏人死,不死好人,打仗可不一样,我们一连人只剩下七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打仗,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了,上了路再说。我驮着你。”她从槐林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车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上来吧。”“还是我驮着你。”他把烟头吐在地上说。“俺可不敢,你是战斗英雄哩!”她说着,看着他淡淡地笑。他咧咧嘴,也笑了。
土路追着阳光前伸,苏醒的田野里充斥着生机勃勃的声响,一树树槐花从他脸前滑过去,从槐树的褐色树干里,他不时看到桑树的银灰色树干,桑林里响着小女孩和大女人的对话声,也如参差错落的桑槐,一闪就过去了,他渐渐地注意到了她的呼吸,注意到撑出去的双臂和从她腋下望得见的衣服皱褶。她的腰浑圆。槐林里溢出的香气浓浓淡淡,延伸出去断手的右胳膊,揽住了她的腰,他感到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蹬着车子,悄悄地说:“你把手拿开。”车子嗖嗖地向前跑着,他用胳膊箍了她一下,说:“不。”“拿开手。”她扭着腰说。“我没有手!”他说着。“……没有手……也得拿开……求求你……”她带着哭腔说,车把子在她手下歪来扭去,终于钻进槐林里。车前轮撞在槐树上,车子猛一跳,歪倒。从地上爬起来,他和她对望着。他激动的脸色发绿,对着倚在槐树上的她说:“动动你怎么啦?封建脑瓜子,你到城里去看看。”“苏社,你别逼人……你是英雄,你为国有功,俺知道你好……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议论我什么?”“人家说你是个牛皮匠,说你连前线都没上。”他的脸色随即变灰了,手瑟瑟地抖着,说:“谁说的?谁说的?我没上前线?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人家说你用手榴弹砸核桃,砸响了,把手炸掉了。”“胡说!那里有核桃吗?那里没核桃。手榴弹放在火里都烧不响,砸核桃能砸响?就算是砸核桃砸响了,那我这些功劳牌子不是我自己铸的吧?”“人家说你只得了一块三等的小功劳牌子,那一块是个纪念章。”“纪念章你们谁有?谁有?拿出来我看看!”
他又重复着复杂的手续点火抽烟,她没帮他,却用肩头一下一下地往后撞着那颗槐树。树叶子和花串儿抖动着,响着。烟从他嘴里愤怒地喷出来。她说:“你用不着生气,村里人的话,都是望风捕影地瞎传。我还忘了,你还没吃饭吧?”她把车子扶起来,从车兜里摸出一个小手绢包,他一眼看出包着的鸡蛋,立刻想到饿,昕到她说:“给你。”
“小妮,你相信他们说的?”他接过手巾包,怯怯地问。
“我当然不信,不过,你也得把尾巴夹一夹。今日去县城。我瞒着俺爹哩。俺爹说,‘苏社不是正经人,你要离他远着点。’”
“好啊!你爹!”
“俺爹还说你擎着只断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回家两个月了,连地也不下,像个兵痞子。”
“那么你呢,你也这样看我?”
“我对俺爹说,他为国为民落了残废,又是孤身一人,吃几顿饭算什么?”
“你爹怎么回你?”
“他说,‘不是那几顿饭’”
“你爹还说我什么?”
“就这些。”
“小妮,”他想了一下说,“今天我们就去县委,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个工作,咱搬到县城里去住,躲着这些人远远的。”
“他们能安排你吗?”
“他们敢不安排!老子连手都丢在前线了。”
“我们就走吧。”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要动我,好好坐着,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动你。”他轻蔑地说,“都八十年代啦。当兵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呀。人都会装正经,打起仗来,什么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