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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才知道踏住了我的脊梁的是一只沉重的大脚。贫农老大爷王顺儿踩着我的脊梁,双手攥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鱼叉,大吼一声:“反革命分子,你往哪里跑!”
我感到我的心脏急促地敲打了两下沙土。然后就不跳了。我闻到了沙土里的豆饼味儿和揉烂的西瓜藤叶的味道。王顺儿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提拎起来,说:“反革命,还带着枪!”我这时才看到了鱼叉尖上的寒光。
我们班长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地说:“王大爷,我们在执行任务呢!您老真是老贫农,心红眼亮骨头硬,手握鱼叉干革命,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是肖班长啊,哎呀呀!我还以为是偷瓜贼昵!”
“你没听到枪响?”班长压低声音,严肃地说。
“听到了。”王顺儿也降低了调门。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班长说,“到你瓜棚里去。”
王顺儿把我们带进瓜棚,要寻火点灯。班长低声说:“不许点灯。”
班长美丽的杏核子眼在黑暗的瓜棚里明亮如星,他说:“老王同志,你知道吗?不久前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武装暴动,哎,你是党员吗?是就好,无事不可对党言嘛!国内的阶级敌人一活动,国际上的帝修反遥相呼应,据可靠情报,台湾蒋匪帮近日内可能派遣特务在我沿海登陆,听到适才那声枪响,我们赶快到海边来侦察,我们从西瓜地里爬行,是为了缩小目标,谁知被您这一阵吼——”
我咬牙切齿地不笑。王顺儿局促不安地说:“肖班长……”
班长说,“别说了。小管,走,到海边看看去。”
班长从背上抡下冲锋枪双手端着,弯着腰出了瓜棚,我抱着半自动跟在他后边。走出西瓜地,又往前走了一截,诲滩上热乎乎的沙子流到我的鞋旮旯子里。班长一屁股坐下,脱下鞋来,把脚丫子插到沙土里,冲锋枪扔到一边。班长对我小声说:“坐下。”我坐下,也脱了鞋,把脚丫子插进沙土里。我龇牙一笑。班长说:“笑什么,严肃点。”我说:“到底没吃上瓜。”班长说:“什么?你别多说话,待会儿撑死你个兔崽子。”
海近在眼前,但响声更加遥远,班长躺在沙上,面向满天星辰,问我:“小管,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你说什么呀班长!”我挺不好意思地说。
“这有什么,睡过就是睡过,没睡过就是没睡过。”
“没睡过,真没睡过,班长。”
“小子,骗鬼去吧!”
“那么你呐,班长,跟多少女人睡过?”
“千把个吧!”
“哎哟,我的天!”
班长哧哧地笑了。他忽然问我:“高中生,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我说不懂,请您给讲讲。这么神圣的字眼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像狗头上生角一样使我吃惊。
他躺在沙滩上不动,并且闭着眼睛。海声还是那么遥远。海上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稳隐约约能看到近处淡白的海面。
班长坐起来,穿好鞋,说:“走,吃西瓜去!”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呢!”
班长说:“去去去,吃瓜就是爱情。”
我和班长沿着海滩急跑一段,然后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走进瓜棚。
王顺儿怯生生地问:“肖班长,有情况吗?”
班长沮丧地把枪往铺板上一摔,说:“你以为特务是聋子?就冲你那一通咋唬,有一个团也跑光了!”
王顺儿说:“肖班长……我可不是成心的……我是老贫农、老党员……”
班长说:“军法无情,可不管你是什么老贫农老党员!”
“肖班长……”王顺儿好像要哭。
班长说:“算啦算啦,你也别害怕,我们回去不提你的事就是啦!算我们倒霉,要不,抓回去个特务,准立大功,你说是不是,小管?”
我说:“一定立大功。”
班长说:“口渴死了,老王,有凉水吗?”
王顺儿说:“班长,您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忘了摘瓜慰劳解放军啦!”
班长说:“不要不要,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王说:“这是哪里的话!军民一家,解放军抓特务辛苦理当慰劳!”
老王提着一个篓子往瓜田走去。
班长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说:“小子,怎么样?”
我看着班长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一时竟语塞了。
老王挎着四个大西瓜进了瓜棚。
班长说:“你点灯吧。”
老王划火点亮灯。我看着老王那枯萎的老脸,看着老王那两只惊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气。
老王抱起一个椭圆形的绿皮大西瓜,放在搁板上,抄起一把锃亮的瓜刀,喀嚓喀嚓喀嚓,西瓜裂成四瓣。老王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班长,又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我。老王说:“吃吧,解放军同志,吃了不够再去摘。”
班长有两颗凸出的门牙,特别适宜啃瓜皮。他吃瓜一定是久经训练,他把嘴扎到瓜上,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拉动,黑油油饱满的西瓜籽儿一会儿从他左边的嘴角上掉出来,一会儿从他右边的嘴角上掉出来……
我们主任双手捧着一瓣西瓜请四十三团徐团长吃。徐团长余悸未消地看看那根粗壮的苍蝇绳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少来这一套!想用西瓜堵住我的嘴?没门!我告诉你。你即使反我的潮流把我打成走资派我也要说!你养着这么多苍蝇!”
团长头顶上最后一股苍蝇正在降落,绳子上的苍蝇极力排斥它们。苍蝇们啮咬着,搏斗着,发出飞机俯冲般的尖啸。团长的又变成了黄金色的脸在不停地哆嗦。苍蝇们终于安定下来,一根像顶花刺带刺的小黄瓜那么粗的苍蝇绳子横断了贯穿了整个饭堂,悬在团长和主任的头上也悬在我们头上。团长的惊惧传染了我,我意识到了我们熟视无睹的苍蝇的巨大威胁,一个潜在的、随时都会要了我们命的巨大威胁。
四十三团徐团长批评我们不讲卫生,讽刺我们是苍蝇王国,有饲养苍蝇癖好。他还说回去要派个防化连来彻底消灭“七九一”大院里的苍蝇。我们都麻木地听着,我看到我们班长侧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我知道徐团长不了解情况,好像我们站从来就没想法消灭苍蝇似的。他委屈了我们。我们曾喷洒过大量的“敌敌畏”,头两次也确实有效,死去的苍蝇和半死不活的苍蝇把地皮都遮没,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听着让人齿底生津。药死一批苍蝇,又飞来更多的苍蝇,后来的苍蝇对“敌敌畏”毫无畏惧,竞有愈喷愈活泼机灵的荒唐效果。
徐团长后来讲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他的黄金脸上的黄金嘴唇在不停地翕动,我们主任捧着一瓣瓜,像被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大冰壳子锢住了似的。我更多的是看着千千万万连缀在一起压得铁丝低垂的苍蝇们,它们的眼睛汇集成一条浪漫的彩虹,挂在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它们的翅膀摩擦出轰轰烈烈的巨响,震疲了我的耳膜。我在片刻的意识泯灭状态中,突然看到苍蝇们的极不规则的、生着无数倒刺挂钩的、半流质的、黏稠的、红中透绿的思想。它包围了我,刺着我、扎着我、胳肢着我、努力渗透着我。我动员了每一个细胞的力量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像拔河一样。第一个细胞的失败导致了全线崩溃。我一头扎到我们班长背上。
我在恍惚中听到四十三团徐团长说:反击右倾翻案风动员会到此结束。操他妈妈,我再也不来啦。我们班长说:拿西瓜来。
我感觉到蜜黄色的西瓜瓤子触在我的嘴唇上……我躺在空气清新的海滩上,海风挟带着雪白的泡沫从我额上掠过。一只孤孤单单的青青的鸥鸟围着我低低地盘旋着,它好像仅仅看到我的被泡沫濡湿了的贫瘠的额头,而我更希望它能看到我的心。
门牙
四十三团徐团长批评我们工作站纪律松弛作风不正派也许是有道理的。刚由新兵连分到工作站第三天晚上,我们班长就跟天津市一个大干部的儿子——我们工作站的业务参谋“磷化锌”打了一架,原因是“磷化锌”把我们班长养的五只老母鸡偷走一只,在值夜班时煮着吃啦。后来我才知道“磷化锌”真名林华欣,是天津市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儿子。我们班长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值了夜班白天睡觉的“磷化锌”从被窝里拖出来,拖到我们宿舍门口一个碾盘口那么大的臭水坑边上。正是古历的三月初头,冻人不冻水的时节。“磷化锌”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赤着脚,麻秆一样的细腿上生满黑毛,肋巴骨从破背心里露出来。池子里水明如镜,映着飞驰着白云的蓝天和池边那株萌着米粒大花骨朵的小杏树,“干什么干什么,你妈的‘小玩意儿’!”“磷化锌”骂着,跳换着脚,“干什么?你这个‘鼓上蚤’,偷鸡偷到你二大爷头上来了。”我们班长连续屈起膝盖猛顶着瘦骨伶仃的“磷化锌”的尾骨。班长顶一下,“磷化锌”往前一打挺,口里同时叫一声亲妈。班长说:“老实交待,我的鸡是不是被你煮吃了?”“磷化锌”哼哼唧唧地怪叫着,却不回答问题。班长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推到坑里去了——”“磷化锌”用力后退着说:“是我吃了,肖班长,你放开我,我赔你只鸡就是了。”“放开你,便宜,堂堂天津市主任的大公子,偷穷百姓的鸡吃,我让你变只落汤鸡。”班长抬膝顶屁股,伸手推颈子,只一下,就把“磷化锌”给弄到臭水坑里去了。池里沉淀物搅动,清水变成黑水,臭气扑人。林参谋是海河岸边长大的,熟谙水性,顶着一脑袋黑泥爬上来,裤头子汗衫子紧贴着骨头,站在三月的小凉风里瑟瑟打抖,像生理解剖图上的骨骼标本从挂图上跳了出来。
几个业务参谋把林参谋抬回去,打热水的,打凉水的,忙成一团。
我们秃顶主任手持一根装着黑橡皮头的练刺杀用的木枪,跑到我们班里来训斥我们班长。
“肖万艺,你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你介绍我入的吗?”
“共产党允许打人吗?”
“共产党允许偷鸡吗?”
“他偷鸡不对你把他推进坑里难道就对了吗?”
“按说也不对。”
“是么是么,承认了错误就是好同志么!”
“我承认错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