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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裡說孝弟是為人本,但是還要推廣到親民敬眾。過閭里必軾,是敬於市人。而
浴乎沂,風乎舞雩,則不但是親於陌路之人,且於歲序,於春服,於水於風,皆
有親意了。故又敬物是生在沼澗行潦裡的蘋蘩亦可耍ъ蹲趶R,穑都钨e,而敬事
則不但於大事小事,連到於無事之時亦端然。但基督的饒赦罪人,釋迦的慈悲眾
生,則寧是不敬,不及中國人的恕是敬而洠в形a屽扔忠择R麥為天人饌,變
得不是馬麥了,而中國則蘋蘩是蘋蘩,如此物物分明,王天下是物物各得其正。
親與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辯已忘言,如數的點線的存在,不可以邏輯求証,
而西洋的唯心論與唯物論,自然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等,則皆是隔著牆壁
在喧嘩。於科學有所不得,要反求之於數學,而一代的歷史大事於理論有所不得
,則要反求之於格物。
格物是逐物的反面。格字古訓來,有朋自遠方來,蕭韶九成,鳳凰來儀,而
王天下是外國自然來朝,皆是這個來字。此惟印度文明尚能相近,釋迦成等正覺
,天雨摩尼,地湧金蓮,諸天龍神,世上男女,皆來至佛之處,基督則無此場面
,只有他去到上帝那裡。可是現實的王天下惟中國纔有。
熱核能出現,舉世震驚,惟因於物無親,故物愈尊而人愈卑,這是西洋向來
如此,現在亦惟愈演愈甚而已。世界史上,惟中國文明可使有菽粟如水火之多,
而人愈尊,機械滿前,而人愈閑。拿過去來說,若單說那是手工業或鐵器時代,
那是一點內容亦洠в械模瑓s是還要有大唐世界,大明江山。說現在是熱核能的時
代,或熱核能的世界,亦一樣的無內容,卻是還要有新的禮樂之世,始可以海晏
河清,雖熱核能亦可如放牛於桃林之野,牧馬於華山之陽。
其實歷史上最大的發明是新石器,自此始有文明,其後銅鐵蒸汽電氣乃至熱
核的發明,皆不足以相比。前者始有文明,是自無生有,而後者則惟是已有的枺
西的成就。而現代西洋是窮人袋裡安不得二百錢,也不過是新有了個熱核能罷了
,就如此把人的臉相都變得難看了。
我這樣的思省,不是從學問得來,而是從逃難得來。日本降伏,南京政府潰
滅,果然應了李義山的那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
自己亦被帶進。蘇軾撸О姿以娧e有、
我來方醉後,濯足聊戲侮,
迴風捲飛雹,掠面過強弩,
山臁獝簞。⒚沧阗。
那次我面臨大難,便亦像這樣的驚險,卻還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路上見報上天天登載在京滬逮捕審判漢奸,在日本及德國逮捕審判戰犯
,被押上斷頭台,被綁出槍斃,被處無期徒刑與七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的不知其
數,事不關心,關心者驚,我著實哀悼,氣惱,而且鄙夷。德國且不提,我原深
惡日本強盛時的典禮,一直對之有敵意,且信其必敗,還有南京政府的人我亦看
不起,可是現在戰勝者欺侮他們太甚亦不應該,我就意抱不平,一面為他們難受
,責怪他們何故要自招毀滅。
南京政府的人是業重難救,落於巫簦葜圃跉猓麄兪峭耆唤屏耍
連逃亦不曉得逃。業與身孰親?他們是不親其身。他們一種是做了官,即亡命亦
必要是政治的亡命,可是偏偏這回政治的亡命最不好辦,租界洠в辛耍瑲W美亦不
能去,日本亦不能保護,如此就只可斷念。其實雖如陳公博,要逃亦不是逃不脫
,只要他當自己原來就是個市井負販之人,如蘇軾南貶,說譬如自己原是惠州秀
才,何處不可安身。又一種是自己亦以為犯了罪,冤愆纏身,像拖了腳鍊不能逃
走。但罪福皆不過是業,業是身外之物,並非不可以當下解脫。他們且又懾於勝
利的威力,以種種感情與推理,使自己不走,如云,我亦本來為國家,如今抗戰
勝利了,我亦初願已達,凡我所做的皆有事實可以辯解,照理重慶的人回來了應
當寬大,若必定要嚴辦,那就不止我一個,總之憂懀Р坏眠@許多云云。他們如此
自欺,以致喪生,臨著大事,是凡感情與理論應該當下除斷。
他們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墳頭上親人之淚,西風斜陽郊原,纔又見人世的真
實。而我亦這纔懂得了喪禮。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親之始,而禮則喪禮為大,
喪禮是親親的人世的最後取証,罪福是非一齊除斷,連宗教都不要。
佛經裡說的無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無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於中國
事情,及美國的生產力與武器數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們仍這樣的不現實,知
識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來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卻要先格物而後能致知,否
則知識反會是業。西洋的認識論到底不能直見性命,印度則有成唯識論,知識是
還要經過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來得好。
麥克阿瑟元帥佔領日本,說「我若願意,可以殺絕日本人」。蒙哥馬利元帥
佔領柏林,下令聯軍在街上雖見德國人微笑,亦應鐵面如故。這卻使我想起在南
京時一次去日本憲兵隊訪河邊課長,憲兵因知他們的課長與我是契友,不領我到
外人候客室,卻叫我到他們自己人的休息室等候,那裡的牆壁上貼有這樣的訓令
、「對支那人無友情」,及見了河邊,我連不忍問他。但今日本已敗,戰勝者的
傲慢使空氣裡都發出驚駭的音響。他們像舊約裡的耶和華是個大威嚇。耶和華一
次又一次的以洪水,以火與劍毀滅人類,是因為他於歷史無親。
一部舊約,正是對西洋人所作所為的諷刺,連不好笑。他們的物是耶和華創
造的,但佛經裡說的,所造的枺鞅囟o常,他像小孩玩積木,到底不是真的建
築物,必定又統統推倒重來過,再洠в斜冗@個更無親無敬的了。
凡被毀滅的枺鳎云浯嬖谠瓉硎强梢傻模矄蕘y破敗時的惡形惡狀,皆其
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帶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國文明。
這裡我且想起了警世通言,有一篇拗相公,是說的王安石,王安石免官回金陵,
病重時其妻吳國夫人問後事,他惟言多做佛事,故人葉濤來問疾,他以身為戒,
勸以少做文章,葉濤既去,他忽記起路中所見壁上的詩句、「竟無好語貽吳國,
尚有浮辭誑葉濤。」不覺長嘆一聲,掩面而殻M醢彩┳R強記,法理嚴明,於
學求其必達,於事求其必成,到頭卻只是一個大誑。沈啟無的風度端凝,南京政
府諸眾的哀樂營郑毡拒姷臄穑爸谅摵蠂姷膭倮缘筋^只是一個大誑
。他們於人世無親無敬,不能格物。
我如此思省,漸漸明白過來,心裡有一種高興,而對現前的時局大變動遂亦
不再驚惋氣惱,轉有一種靜意。是這高興使我在逃難中不致氣餒,否則單如螞蟻
尚且貪生,急急的逃命,一定更難受。而且是這靜意使我逃難亦如行於無事。故
事裡有府將出獵,追趕一隻兔子,過林過澗到一山寺,那兔子忽然不見,惟剛纔
射的箭插在廟門上,原來那兔子是月亮裡的,這故事記不真還是出在宋人平話裡
,還是我所杜撰,但人是果然可以如金烏玉兔之靜,不被網羅,不中矢石。
我在路上看見報載通緝令,有我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必可以逃得脫。我身上
洠в袠I,連家人兒女亦當下斬斷情緣。逃難使我重新觀看自身,觀看人世,我不
是個霸佔僭越的人,此即不是個凸出的存在,今雖社會上無我的立足地,但人世
裡必可有我的安身處,王陽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卻是格憂患。憂患即是
憂患,一切cynical的機智要除斷,一切感情都要真實,把戲劇化的部分戒絕。
處憂患亦惟是親與敬。
..
【望門投止】
。
【望門投止】
卻說我渡過錢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紹興皋埠,他的姐姐家裡。那姐姐
只知是親戚到了,便殺雞作黍款待。紹興地方,連這樣的鎮上亦一片沃野,河裡
埠船與烏蓬船來去,臨河街市,一長埭都是糧食店酒作坊魚蝦與水紅菱的攤頭,
所以人家裡知人待客,搬出來的餚饌也時鮮。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廚下,我坐
在堂房間,左右鄰舍炊煙,與街上人語,皆覺天下世界已經抗戰勝利。一時上燈
喫夜飯,我看了那煤油燈,燈光裡屋內的傢具,八仙桌上的餚饌,與那姐姐的人
,都這樣綿密深穩,而我卻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親見面,總總不宜
於寄身。
我在那家只過得兩夜,就到諸暨去斯家,在斯宅。憂患是這樣的真,一路受
驚嚇,在諸暨縣城外遇見大隊官兵,在陳蔡宿夜店又保甲長提了燈粊聿榭蜕蹋
日本軍佔領時行起的國民身份証,現在便被利用,我卻洠в小H绱朔且唬偪偟
小心。陳蔡過去即是斯宅,到的那天是陽曆九月三十日,侄婿見我在斯家可以歇
足,他纔返還上海了。
斯宅在五指山下,村前大路通嵊縣西鄉,居民約三百家,且是好溪山。民國
以來,斯家人多有出外做官,山場田地耕作亦肯勤力,所以村中房舍整齊,沿大
路一段店舖櫛比,像個小市鎮。橋頭祠堂,牆壁上四個赭紅大字,「肅清漢奸」
,另一邊是「剿滅共匪」,標著殺條與降條,過路軍隊的政治部所製,還是新的
。但還有「抗戰必勝」的大標語,已稍稍被歲月銷磨了。
祠堂轉彎,臨溪畋一宅洋房,即是斯家,當初老爺在杭州當軍械局長時發心
建造,前後化了二萬銀圓,卻不用水泥鋼骨,只用本山上選木料,一式粉牆黑瓦
,獸環台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
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這房子就像民國世界,而且與溪畋相宜。我纔來
時,一問就問著了。
斯伯母為我收拾客房間住下,對鄰舍只說是張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
金剛寺巷她家裡,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當過軍需處長的小
叔叔,有時從鄉下來杭州,住在她家西廂房,有一種尊嚴。
斯伯母戰時搬回鄉下,惟姨奶奶及頌遠在跟前,頌遠已婚,有兩個小孩,其
他兄弟在重慶,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讀書,都是叫應不到,八年的歲月著實
艱難。現在勝利了,老二在國民政府外交部當祕書,老五是農林部專員,最小的
頌實亦陞到了營長,都就好回來,就只雅珊喪夫,誾誾則在大後方聯大已快畢業
,所以依然是有聲望的人家,勝利了連灶肚裡的火也發笑。官宦世家不足為奇,
難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與志氣。
斯家真好比是一個民國世界,父親當年是響應辛亥起義,光復浙江的軍人,
母親又明艷,出來的子女都錚錚。現在惟大的頌德與老三頌久已經去世,與父親
一起葬在鄉下,亦墳前溪畋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裡有名城迢遞,馬嘶人
語。
頌德在時與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卻能灑然,有他父親的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