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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是佛境,日本的是神道,中國的卻是仙意。中國從來求仙者,秦皇漢
武張良李白蘇軾皆是用世之人。蘇軾有安期生詩,曰「安期本策士」。還有我喜
歡的即是那首漢朝的樂府善者行、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臁m,以報趙宣。
月洠M,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铮患安汀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瘢垼'戲雲端。
一個人可以是這樣的生於現實的憂患,而滿腔俠氣,變得都是仙意。
前年士奎回香港,他是受小寶之累,又在日本的居住證已到期,但亦是因為
他自己在那裏膽子小。他間繼娘資助旅費。士奎也是白相人,愛珍念他過去在上
海時待繼娘總算不錯,當下就湊給了他十萬日圓。可是酒吧的生意不能賺錢,乃
至年關逼近了,店裏就差這數目發不出人工。愛玲知道我是不輕易求人的,莫要
為錢的事朋友有了介意,那就值多了。但她不說我也知道,一日我就說去問尾崎
士郎借,愛珍道、「尾崎是曉得世事的,他也不算是借,不會要你還的。」我就
問尾崎借二十萬圓,翌日他差人送來十萬圓,我在收條裏寫了明年桂花開時還他
。後來咪咪告訴我、「前日媽咪哭了,與我說你爸爸是真心實意待媽咪,敬重媽
咪。」愛珍有這樣的感激,可見她的俠烈一似當年。她時時在心記得要還這筆錢
,到待翌年八月,她節省下十萬圓交我去還尾崎,尾崎果然不收。
我現在就是不尚虛華,不但對朋友,對世事都是如此。我可以瞭解甘地的手
紡車,甚至亦瞭解中共的掃蕩一切,但是一面我好比是在做一種樸學,把現前的
枺饕灰患右钥夹U恚裎乙郧敖愚k大楚報,起先各部門我都親手摸到,然後
可以大變革亦只行於自然。現在人家在那裏批評人才、事情、物品、與流行的樣
式,我只是聽聽,不參加意見。我這樣的慎重,實實因為當今真是個大變動的時
代,許多枺飨聃庺~跳龍門,跳得跳不過都還未知,生的則是得生,死的則是得
死。
平常我驚憂原子能時代產業與生活方式全改變了,也許連家、國、天下,統
統洠в辛耍@豈不是又要被美國人說得嘴響了?但是現在我曉得不會如此。旭化
成公司如今即在製造重水,應用原子能於改進人造纖維,而且開始出產誘導彈,
而我聽宮崎輝專務說到這些,只覺是現代的謙謙君子,對於新產業有這樣的安詳
。
原來原子能產業的時代,亦只要是人世有禮。禮者尚異,單說建築物,自古
宮室、城堞、衙門、店肆、作場、偅龓欤w制各異,現在亦水泥鋼骨的大廈,為
工商業之用的建築物,不能說是不好,不好乃是把住宅的建築體制亦同於公司的
寫字間,甚至同於偅龓臁S秩缭沦x,購物分期付款,這在開店添置生財是便利,
但是一份人家亦流行月賦,新式家庭的預算弄到像商店的一樣,或根本把家庭當
作不過是職場的一部分,等於宿舍,那就是不知禮了。我們將來的生活方式,亦
決不會是展樱Y原子能都市模型那樣的無情無義,卻是住家依然可以有日本式
的迴廊與庭院的。
平常我又憂懼中共政權若年月久了,會不曾把漢文明根絕?我為此非常認真
的觀察敗戰後經過美國式大變革的日本,其實也並洠в凶邩樱欠N新的好法與壞
處仍是日本人的。印度今獨立解放了,過去二百年英國的殖民地統治亦洠в袀
印度文明的根本。俄國的共產革命已四十多年,斯拉夫民族的品格也還是那樣。
中國的事,如此我纔亦新有一個信實了。
而眼前核兵器戰爭的危險若還度得過,是只有靠文明。文明在格物。人類自
從知用石斧至出現原子能產業,皆只是制物,要把物如何如何,而格物則不生問
睿瑪嘟^諸緣,因為真是天上人間,與物相見了。日本女子穿著和服,她的人與
衣裳的那種好法,亦因為是格物。一到達這個境界,即是「止於至善」。故和服
可以百年如新。而西洋的宗教與哲學則是在制物到格物之間翻飛搶撞的蝙蝠而已
。西洋枺鞯淖韪艏词且驗椴荒艿竭_這境界,所以永遠在追求,要止也不能止。
國事我今不去多想,好像荷葉擎的水珠,多想怕會搖動盪出。又好像一盞燈
,連風信都不許有,卻會忽然爆出燈花來。我於形勢消息,竟不是研究,而是偶
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中國不會像蘇俄的也共產數十年,而是自有其解脫之方。
匈牙利的暴動亦自是匈牙利的,而中國則將以內戰,共產黨內部叛變與民間起兵
相結合。自從毛澤枺绿ǎ诵滦蝿菀岩惶煲惶祜@明,還比可想像與期望得更好
。
一日我撸ъ抖嗄Υㄅ希茄Y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松,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
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撸@
背後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松樹,我一面欣賞,一面與中山優說話。松樹
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裏。隨後到一坡阜上,那裏是
個神社,有兩株大松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奔
馳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幹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讚「好樹好樹!」
一轉身前面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
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喫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
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松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
,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松,生在路邊田耄希灰娖渲聴l葉平
正分佈,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
有一對男女在那裏,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樱恐挥X不相稱,而這不相稱
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幹裏滿是
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幹的生命力撲打在
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
也毫不相干的竟想著中國的事,只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
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松的於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於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蕩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
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
,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蕩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
已到車站,寧可早等,怕萬一失铡H松瓉硎遣豢梢杂腥f一。我寫山河歲月與
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除非等到這兩部書部寫成出版
了,我決不枺梦髁萌摿⑿碌氖聵I計劃。
一日在宴會上,清水董三說、「今時在日本對於中共的研究,不及在美國與
香港,因為研究的熱帐菑闹練馍鰜恚毡救私駥χ袊氖聼o志氣。」我當下
聽了忽然很感激,因為我想起了自己做學問的辛苦悲喜,雖然他說話的本意與我
無關。我很能瞭解釋迦的要萬人乃至眾生都傳誦他的經,歡喜奉行,要大家把他
的經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我很惋惜洠в泻玫娜瘴姆g使尾崎士郎可以讀山河歲月
與今生今世。
但釋迦的是太當真,太鄭重了。基督更責備群眾、「凡是有耳朵的都應當聽
,凡是有眼睛的都應當看。」有股兇相。愛珍道、「白相人到處有風光,是他自
己會做人,講過閒話六開,並非人家敬他是應當,要說應當就難了,豈有可以是
這樣兇相的?」而比起基督,釋迦的是慈悲,這又使我為他難受,覺得委屈。倒
是白樂天梗
莫怪酒後言語大 新排十五卷詩成
不過是跌宕自喜,這就非常之好。他這樣巴巴結結的告知元稹,梗Y竟還說、「
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這怎麼可以!
而現在是楊柳如線,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
要告知愛玲,如此頓時我又不自在起來。卻聽留聲機唱草橋結拜,銀心忘記是喬
裝,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台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裏,你提她做甚?
她這說白一個字一個字嵊縣音咬得極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煩意
亂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
至四十八年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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