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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不远处的蓬莱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帮攸桐处置伤口后,顺道请了平安脉。
谁知诊完脉,竟报出一道喜讯来。
第125章 双喜
蓬莱殿在太液池畔, 临水而建, 夏日清凉宜人, 到冬天就颇湿冷了。殿里才笼了火盆, 不算暖热, 攸桐身上披风都没解,在包扎伤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给人诊脉, 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许朝宗能否想通, 免却傅煜大动干戈。
听见太医道喜的话, 她懵了下,怀疑是听错了。
“你刚说……”
“这是喜脉。”太医久在宫闱, 又常往来京城高门内宅之间,于妇科之事极为擅长, 笑吟吟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 跟先前迥异, 依下官看是喜脉无疑。这些时日天寒地冻, 该当好生调养, 万不可轻率大意,伤及胎儿。”
这话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间回过味来,心头乍喜, 抬起头恰见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对视, 攸桐胸腔里砰砰乱跳, 傅煜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面露惊喜之色。
这位孙太医颇有本事,前阵子也时常帮攸桐诊脉调理身体,既敢这样说,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傅煜强压兴奋,在人前端着统摄朝政的威仪姿态,那唇角却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问了几句后,便让杜鹤送他出宫,晚点请到丹桂园里,详说养胎之事。
杜鹤应命,客客气气地送太医出去,顺道掩上殿门。
外人尽去,只剩夫妻独对,傅煜那一身端肃的皮亦随之丢开,转过身,便结结实实将攸桐抱到满怀。兴奋无需收敛,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亲了下,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会诊脉,不过——”攸桐眉眼弯弯,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确实晚了。”
起先还以为是近来过于劳累,加之天气转寒才会晚两日,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为此。昨晚两人提及即将临盆的傅澜音时,傅煜还曾将她压在身下,问她何时能添个孩子,谁知转过头,便有这喜讯出来。
满腔欢喜化为笑意,两人对坐着发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着贴到她小腹,“是在这里吗?”
“嗯。稍微往上一点。”攸桐握着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着冬日的层层衣衫,摸不出区别,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着按住他,“你别乱动!”
傅煜果然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咱们也有孩子了。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攸桐开心得合不拢嘴。
傅煜亲她脸颊,“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来到这世间,家财、身世,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拥有的其实少得可怜。做那涮肉坊,不止是为谋生,也因觉得心里总不踏实,想做些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将来做得不够好,至少也是她真实的痕迹。
如今,还有了这个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给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过傅煜的脖颈喉结,越过下颌的青青胡茬,对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满笑意的双眸,如墨玉一般,端贵峻整的风姿下,亦藏着温柔。
她环住他的腰,仰面抬头,温柔而欢喜地亲他的唇。
……
出宫回府后,孙太医再度登门,向玉簪她们详细叮嘱了养胎的事。攸桐虽没张扬,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修书将此事告诉傅澜音和杜双溪,而后又请了魏夫人过来。
这边欢天喜地,皇宫的含凉殿里,却冷清孤寂。
庭院积雪无人清扫,唯有三餐送来,一如既往。
恐怕数重宫墙之外,他的母亲令贵太妃、皇太后,和那几位妃嫔,处境也颇艰难。
许朝宗对着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缓缓起身,而后到桌边研磨铺纸。写废的纸一张张丢在纸篓里,他写得断断续续,直到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
傅德明微愣,却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沈氏显然是仓促赶来的,头发随意挽着,神情却紧张焦灼,“我听外面的动静,想必是宫里出了事吧?”她紧盯着丈夫,看到他并没否认时,眼底浮起强压着的激动。
在齐州的那些年,他对傅家的图谋一无所知。
直到进了京城,才隐隐有些猜测。
这猜测在傅煜驱兵南下,以勤王的名义拿下京城时,傅德明嘱咐她帮攸桐与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往来时,变成确信。
那个时候,傅德明曾言明主次,因局势不稳、危机暗伏,沈氏为丈夫和儿子计,暂时无暇他顾。
但这漫漫数月之间,受惯了女眷们的追捧,沈氏岂能始终心如止水?
原本属于许家的天下,转眼就能落到傅家的手里。而在傅家,她的丈夫傅德明战功赫赫、勤政爱民,论治国理政的手段,远胜于年轻的傅煜。她的儿子们年轻英武,才能卓然,若不是傅德明退让,傅家的大权,本就在她夫妻二人手里。
百余个日夜,沈氏很多次都梦见那座皇宫。
梦见他的丈夫登临帝位,她被奉为皇后。
梦见她的儿子身着龙袍,她以皇太后之尊,受尽尊荣。
那是何等的诱惑!
梦里万人之上、肆无忌惮,醒来却不得不听从傅德明的警告,收敛退让。野心与巨大的贪欲只能在梦里表露,沈氏始终克制、隐藏,却又怎能甘心?这几日朝廷的情形,她也有耳闻,许朝宗既颁了罪己诏,必是认了输、不久于人世。
今晚这样的动静,是为做什么,沈氏几乎都不用猜。
离皇宫仅剩一步之遥,船舵之上稍稍扭转,局面或许能迥然不同。她几乎是被野心和贪欲攫住,心潮澎湃。深院之中的妇人难以撼动朝局,他的丈夫却大权在握,沈氏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管不住脚,着魔般来到书房。
此刻,她瞧着傅德明的神情,立马笃定猜测。
“皇上驾崩,要拥立新帝了对吗?”她扯住丈夫的衣裳。
傅德明与她夫妻三十年,岂能瞧不出她的心思?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朝政的事,你别掺和。”
“我不能掺和,暲儿他们呢?”沈氏攥紧他的胳膊,“今晚的事由你安排,几位尚书是你提拔的,徐夔也曾是你的部下,唯命是从。只要稍作手脚,明日拥立你……”那样的情形,沈氏已然在脑海里想过无数遍,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诱惑,“只要稍作手脚,这天下就是你的。是咱们的。”
傅德明未料她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惊愕看她。
沈氏接着蛊惑,“城外的军队、皇宫的戍卫,是咱们傅家的,不是他傅煜的。笼络群臣,把持朝政的,也是你。成败都在明日的朝会,到时候,为了大局安稳,傅煜难道会与你内讧?兄弟如何比得上父子?换了你,将来这天下就能传给暲儿,传给咱们的孙子……”
“你疯了!”傅德明看到那贪婪如狼般的眼神,一把将她推开。
沈氏扑上去拽住他,“你难道就没想过身穿龙袍、坐拥天下?傅德明,这么久,你就没做过当皇帝的梦?若不是摔伤这条腿,这一切,原本都属于你!”
傅德明神情里有一丝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