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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并肩而行,谁都没多说话。
攸桐吃饭时喝了点酒,被冷风吹得微微上头,脑袋里有点轻飘飘的。
夜风吹得灯笼微晃,她埋首在帽兜里,那风毛也随风微飘,偶尔迷眼。临近朔日,天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没了月光朗照,周遭树影黑睽睽的,灯笼随风晃动时,被廊柱阻断光芒,脚下忽明忽暗。
走至拐角处,拾级而下,攸桐没瞧得太清楚,脚尖踩空,身子一晃,险些便栽向前面。
斜刺里,傅煜忽然伸手,牢牢握住她胳膊,往回轻拖。
攸桐慌乱之下,被拖得撞在他身上,站稳脚跟后,夜风里脸蛋微红,“多谢将军。”
傅煜拧眉,发觉今晚她的称呼已然由“夫君”改成了“将军”,遂没答话。
只是怕她再摔着,随手便搭在她肩上,免得她头大摔跤。
攸桐承蒙好意,哪里敢躲,又觉得方才着实丢脸,脸上热腾腾的,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来,“那晚的话,将军可曾跟旁人提起?”
“没。”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辞。
攸桐“哦”了声,觉得这回应是将他得罪惨了,猜测傅煜暂时未必愿意让旁人看出破绽,便决定待会悄无声息地把称呼再改回去,免得再伤他的脸面。
傅煜哪里知道这些心思,隔了披风搭在她肩上,只觉柔弱可怜,心里又颇别扭。
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来,却没打算跟他长久过日子。
那晚她的话说得好听,戴许多高帽给他,说什么才能浅薄、不敢腆居其位。说穿了,不过是托词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云楼时,她于夕阳下散发披肩,倚栏观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图,说的话却也叫人生气——
无趣、忍着……
那言辞傅煜当时不觉得怎样,事后想来,分明是她对他不满。
口是心非、眼光短浅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里似是哼了一声。
……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得斜阳斋附近,傅煜才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称呼,道:“多谢夫君。”
屋里面吵吵嚷嚷,傅澜音正兴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里抱怨着,却也没阻拦,甚至还给姐姐搭把手,把东西装入盘中。等春草将几个食盒送来后,攸桐便跟傅澜音姐弟一道张罗着摆上杯盏。
傅煜则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铺了锦罽的方椅里,先取几样热乎的糕点吃。
忙活一阵,待酒热好时,傅德清也踏着寒风回来了。
这会儿子时过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更漏交替,已是新的一岁。
傅德清已然习惯了这样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风回来,听闻寿安堂已经歇下,本打算喝壶酒就睡。谁知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纱窗里人影乱动,笑语隐约。进了屋,就见厅里的桌上摆满碗盏,傅煜翘着条腿,甚是懒散的姿势,旁边攸桐带着姐弟俩猜谜赢东西吃。
听见动静,几个人都站起身,齐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长,气度沉稳,龙凤胎顽劣未脱、笑意憨然,儿媳则娇美婉转。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种暌违数年的团圆热闹之感。
哪怕发妻已逝、长子早亡,对着这些儿女,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风,随手仍在门口的案上,大步走过去,“怎么,是打算在我这里闹腾?”
“想跟父亲一道守岁。”傅澜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规矩甚少撒娇,到了父亲跟前,倒没了那些顾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边,“瞧,这些蜜饯是从傅昭那儿搜刮的——哼,私藏了几盒子,也不知分给我们些。这些菜都是二嫂那边做的,她那儿夏嫂的手艺可好了!”
“是吗。”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笋丝,搛着尝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说话间,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两书阁,傅煜躲在屋里吃饭的事情傅德清还记得。当时他就对南楼的小厨房有了点印象,此刻尝过几味凉菜,更是赞不绝口,让傅煜得空时多去尝尝,免得在两书阁里满心只有军务,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应着,请他入座,亲自斟酒,那张时常冷峻的脸上也添了点笑意。
灯红烛暖,有姐弟俩逗乐,一家子其乐融融。
直守到丑时将尽,才撑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亲自送往西楼,张罗着叫人给姐姐穿披风掌灯。傅德清丧妻丧子后过得沉闷,难得今晚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稳当,被扶着往里面去休息,还不忘叮嘱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惯了夜路,魏氏年纪还小,喝了酒别磕碰着。”
傅煜应着,将他扛到榻上,帮着剥了外套才出来。
残羹冷炙旁边,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齐,拿着他御寒的大氅等他。
灯烛渐黯,漏深人静,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脸颊染了醉红,向来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里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转妖娆的风情。眼波不似寻常收敛沉静,反倒有点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发红嫩柔软,朦胧烛光下,肌肤跟细瓷似的吹弹可破,不见半点瑕疵。
她抬眼望过来,耳畔滴珠微晃,鬓边金凤衔珠,姿色娇艳动人。
傅煜喉结动了动,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微觉燥热。
便听她问道:“夫君待会回两书阁,还是……去南楼?”
那声音被酒泡过,也是柔软的。
然而便是这样动人的她,那晚曾说无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离或是休妻。
出府之后,她打算跟谁?
去找许朝宗吗?那个她甘愿为之寻死的男人。
这念头腾起时,傅煜心里微惊,旋即挪开目光,闷不做声地走至门外。
冷风从脖颈灌进来,凉飕飕地直入肺腑,脑海身上的燥热也被浇灭大半,他抬头望向头顶,夜幕沉黑,苍穹冷清——如同从前孤身走过的无数个夜晚,利落干脆,也了无牵挂。其实,互不搅扰、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楼,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么。
女色固然动人心神,比之猛虎如何?
傅煜心中自哂,待攸桐和春草出来,便道:“去南楼。”
攸桐原本猜测傅煜会随便寻个由头,傲然去两书阁,那般一问,不过是怕氛围太冷落,客气而已。哪料他没打算去独宿?愕然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听傅煜续道:“免得你醉后摔着,父亲回头怪我疏忽。”
“唔。”攸桐有点拖累英雄的愧疚感,低声道:“多谢将军。”
第28章 赌气
南楼里, 此刻仍是灯火通明。
少夫人没回来, 谁都不好先去睡觉, 于是围炉坐着,烤了红薯栗子,就着备好的几样小菜一起守岁。听见外头门扇响动, 便忙迎出来,掀帘的掀帘,抬水的抬水, 因准备得齐全妥当, 也没半点慌乱。
攸桐怕傅煜还在为先前的事芥蒂生气, 也不敢偷懒,见傅煜脱外氅时不慎被里面蹀躞勾住,忙帮了一把, 待他解开后伸手去接。
傅煜微诧,眉峰微挑, 给了她。
而后各自洗漱, 攸桐酒后犯困,迅速洗完了出来,没见傅煜的影子。
她也不好先睡, 坐在榻上,撑着几欲打架的眼皮坐了半天, 才见他出来。
遂熄了灯烛躺下, 昏暗里就只剩彼此的呼吸和酒气交杂。
攸桐睡在里侧, 困意袭来时打个哈欠, 正要去寻周公,忽听耳畔傅煜道:“不是在等着和离?”他的声音沉冷如常,于寂静深夜里格外清晰,听得攸桐脑海里打个激灵,忙睁开眼睛。
天光昏暗,侧头瞥过去,只看得到侧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妻俩难得的几回同眠,都是盖着锦被不聊天,憋着心思闷头就睡,从不说话的。
而今傅煜忽然起了谈兴,她当然不能装睡糊弄过去,想了想,猜得是为今晚去斜阳斋的事,便道:“虽是如此,但我也答应过夫君,住在这南楼里,就须有点少夫人的样子。虽说攸桐愚笨,不能讨祖母欢心,能略尽薄力时,岂能推诿。”
傅煜仿佛“嗯”了声,又道:“宽衣也是?”
“这是少夫人的本分。”
傅煜沉默了下,片刻后才道:“少夫人的本分,不止这些。”
“嗯?”攸桐醉意卷着困意,没太明白。
便听他道:“傅家明媒正娶、三礼六聘,将你娶到我身边,可不是让你折腾吃食。”
说话间,他仿佛是转了个身,稍微往她身边挪了点,微微支起身子。
两人同衾而眠,虽说中间被攸桐隔出了三四寸宽的界限,却也是近在咫尺。傅煜挪动之间,床榻仿佛微微动了下,锦被悉索轻响,他的鼻息也离得近了,带着点酒气,温热地扫过她面庞。
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正是身强体健之时,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隔着层中衣,那股男人身上的刚健气息便立时将她包裹。
攸桐吓得呼吸一紧,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的意思——
夫妻之间,除了日常起居之事,同榻而眠,能做的事太多了。
他这是……
攸桐心里警铃大作,感觉他鼻息仿佛粗重了些许,睁开眼皮,傅煜那张脸离得不远,深邃的双目盯着她,神情虽冷淡,喉结却滚了滚,发出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这是……想借酒撒疯,把夫妻的名分坐实吗?
他不是心高气傲,看不上声名狼藉的魏家女,都不肯多待片刻吗?
此刻,该如何推诿?
攸桐被他这样子吓得不轻,满脑袋的睡意不翼而飞,灵台清醒到极致,赶紧往里挪了挪,脸上勉强维持镇静。脑子里却慌乱而茫然,旁的情形她都能想办法应付,这却如何应对?若太强硬,恐怕触怒傅煜,若不强硬,则有负自身。
一瞬间万千念头飞过,却不知怎样才是最适宜的分寸。
傅煜盯着她,看着那张素来沉静从容的脸微微变色,妙丽双眸中少见地流露慌乱。
床帏里熏得香暖,他守着半边领地,看她紧张退缩时,忽然有种难言的快意。
这种快意,令他先前积在胸中的块垒消弭了大半。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而后慢慢靠后,道:“不过放心,你这身段,太单薄。”
说罢,满脸淡漠地躺回原处,没再出声。
屋里重归寂静,攸桐紧张之下提着的心归于原处,暗自松了口气,想着他最后那近乎轻慢的语气神情,心中又暗自气闷——进了新岁,她也才十六,哪能发育得那样快?如今这窈窕身段,比起同龄人,已然算出挑的了。难道他以为这年纪就能前凸后翘,身材丰满吗?
刚才那是什么嫌弃轻慢的语气!
攸桐暗自翻了个白眼,却没敢流露在脸上。
不过也好,他看不上,她心里还能踏实点!
只是方才那满腔困意被他吓得飞走,这会儿心里还咚咚直跳,脑子清醒紧绷。她心有余悸地躺了片刻,仍没什么睡意,旁边那位却似乎已睡着了,呼吸绵长,侧脸峻漠英挺。
攸桐睡不着,气哼哼地瞪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他那一番戏弄的本意,恨不得两拳给他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