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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桐将两杯茶喝下去,思绪也大致理清,复抬眼看向父亲。
魏思道的神情里,讶异仍在。
“傅家求的是父亲在职方司的舆图,对不对?”攸桐缓了缓,望着他,却慢慢退了两步,“那么父亲所求的呢,是什么?将我蒙在鼓里,免得骄矜添乱。先委曲求全,等磨砺性情之后,再讨好傅家,守着元配的位子,换事成之后的前程吗?”
她想着寿安堂里的种种,忽而嗤笑,“那你可高估了,女儿没那本事。”
语气里,忍不住便带了委屈。
茫然出嫁时的暗中彷徨、在南楼揣测时的辗转反侧,所有的不安,其实都拜父亲所赐。
若他果真存了近乎卖女求荣以博富贵的心思,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
谁知魏思道却摇了摇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没指望那些。呦呦——”他惊诧于女儿洞察的眼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叫她坐了,才缓声道:“为父确实想磨砺性情,也知道你素性天真,哪怕日后收敛,也未必肯虚与委蛇地争权夺利。”
“那是为何?”
“这舆图对傅家而言,只能算一把利剑,能增光添彩,却不能定胜负。难道没有舆图,他便没法图谋天下了?不过是多用些斥候,洒些将士的血而已。父亲给傅家的助力,其实十分有限。答允婚事,并非为将来的前程,是为当时的情形。”
魏思道顿了下,看着攸桐。
攸桐没说话,只微微垂眸。
“那时府里是何情形,你或许不关心。满城的骂名,不止在你,也冲着你母亲、祖母,甚至辱及你祖父的牌位。”魏思道目光沉浓,不忍责备,也不会安慰,只道:“那等境况,有门第的瞧不上咱们名声,没门第的,谁敢碰与睿王纠葛的人?答允傅家,既能为你寻个归宿,也能借此稍稍挽回场面。”
攸桐沉默。
她的婚事即便一时难办,却未必真的没有任何出路,恐怕彼时,魏思道更关心后者。
“所以当时的条件,是父亲帮傅家动舆图,傅家出面救火,稍微挽回颜面?”
魏思道没有否认。
攸桐唇角动了动,便只把玩衣襟。
片刻安静后,魏思道才站起身,“当日傅德清曾亲自潜入京城,与我商议此事。傅家少夫人的位子,你若能胜任、与傅煜相处融洽,便可长久留着。若难以夫妻和美,他也不会亏待你,会在傅家为你留一席之地。瞒着这些,磨砺你的性情,只是我的打算。呦呦,知道得多了,于你并无益处。”
“女儿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这话过于直白,却也不无道理。
仅仅半年时光,女儿便从不谙世事变得通情达理,魏思道多少觉得欣慰。
“这事今日说过便罢,到傅煜跟前,你须装作不知内情。我瞧他待你不错,若你能改了从前的性情,像如今这样懂事,往后,在傅家的路会越走越宽。”
攸桐“嗯”了声,知道他这是好话,乖巧答应。
后面魏思道再叮嘱几句,她也从善如流地应了。
待辞别父亲,踏着晚风往住处走时,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留在傅家,路会不会越走越宽,她拿不准。
但心底里,她并不想长留在傅家,尤其是傅家志在天下,往后若真的逐鹿得胜,入主京城,宫廷之中规矩之严苛,更甚傅府。她若留在傅家,即便费些力气后,能跟傅煜和老夫人和睦相处,也不过是从铜铸的樊笼,走到金砌的樊笼而已。
荣华富贵够用就行,她更想要的是安稳度日,行止随性。
好在魏思道并没指望靠她博取前程,看傅德清的态度行事,也算坦荡公正,她先前还担心和离后魏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
这趟回京,前后花了半个月的功夫,虽琐事甚多,却也没白费功夫。
魏攸桐的名声洗清,了却攸桐一桩心事,魏思道的一番话,更是令她稍觉欣慰——既然魏家当初结姻,是为稍稍挽回骂名,为她寻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如今她的污名洗清,也不算辜负双亲。至于往后的事,魏思道没指望让她博取夫君欢心以换富贵,她何必自囿?
回齐州后,行事便可少些顾忌了。
攸桐浑身轻松了许多,临行前,又在京城买些东西带着,免得两手空空,惹人闲言。
而后又请魏思道留意,等这波议论过去、风平浪静后,悄无声息的放出风声,说当日满京城一边倒的骂名,其实是徐家心虚作祟,暗里造谣中伤、污蔑引导。这事不能操之过急,须慢慢地放出去,叫人私下里偶尔议论,听到这么点疑影,尽量别闹出大动静,惹得徐家留意。
魏思道久在官场,知道徐家的本事,便答应了。
到正月二十过后,便送小夫妻启程回齐州。
比起回京时的不慌不忙,这回倒有些赶。
傅煜亲自回京,扭转了夺嫡形势,亦答允熙平帝,待抵达齐州后,便会拨出兵将,帮着平叛。这事情不好太拖延,还是得早点回去跟傅德清兄弟商议,早作安排。
一行人朝行夜宿,匆忙赶路,晚间错过驿站,宿在一处小县城。
这儿离京城已颇远,是永宁帐下戍卫的地界,魏天泽少了顾忌,也没再藏头露尾,只堂皇跟在傅煜身旁,一道赶路。在客栈里,也是各自一间客房,留护卫们轮流值守。
县城不算繁华,客栈虽是附近最好的,却也颇逼仄。
攸桐跟傅煜住入上等客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外面摆了桌椅和书案,里头只一张床榻,用屏风隔出浴桶。她今晨很早便被春草从被窝里拖出来,马车里颠簸了整日,虽靠着软枕睡了会儿,身上却仍疲乏,进屋扫了一圈,便先靠在榻上歇息。
傅煜忙得跟陀螺似的,刚进客栈,便先去跟杜鹤魏天泽议事。
这会儿就只春草烟波陪着,见她靠在榻上,脸色微微泛白,春草便露担忧之色,扶着攸桐躺下,道:“今儿已是二十,少夫人的月信还没来吗?”
攸桐摇了摇头。
那年冰寒刺骨的腊月湖水,带走了原主的性命,也给这个身体留了些毛病。
冷水伤身,损及气血,那一场病后,攸桐的月事便彻底乱了。起先是两个月没来,薛氏着慌,请了郎中诊脉开药,调养了一段时间,才算来了月事。那回攸桐便极难受,腰酸背痛的,在榻上躺了数日。
过后精心调养,到她出阁时,月半的时间来一遭。
只是宫寒未暖,每回来月事时,都难受得很。
这小半年里,攸桐也没闲着,知道汤药治标不治本,平素虽贪嘴,却没忘食疗补气血,得空时练练身体,月事也慢慢恢复如常,虽有两三日的延迟,却大抵算准了。
这会儿春草提起,攸桐像是被妙语点化,忽然便觉小腹隐隐作痛起来。
她翻个身,侧躺在榻上,吩咐春草,“怕是快来了,去寻滚热的姜汤来。”
春草应命取了,烟波便帮着她换了寝衣,因怕寒凉难受,特地选了挂里子又严实的寝衣。
没多久,春草端来姜汤,伙计亦送来饭食,说是傅煜吩咐的,让她先用饭,不必等他。
攸桐乐得清闲,喝了两碗姜汤后腹中暖和,小憩后精神稍振,便先用饭。而后盥洗沐浴,往添了点药材的浴汤里泡得浑身暖热,又怕被事毕归来的傅煜撞见,早早地擦干净,裹着满身的热意,到榻上坐着,盖了锦被翻书闲看。
……
傅煜归来时,夜已颇深。
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明烛轻晃,春草烟波在门口候命,见了他齐齐行礼。
傅煜摆手命她们出去,两三步走到里间,就见攸桐拥被坐在榻上,应是听见动静,刚好抬头瞧过来,发丝松挽,垂落几缕在肩上。而后下榻趿上软鞋,走过来给他倒热水,道:“将军回来得晚了,要用些夜宵吗?”
傅煜古怪地瞧她一眼,接了水喝尽,才道:“不用。”
“那就早点歇息吧。里面有伙计刚送进来的热水。”
傅煜“哦”了声,随手解了外裳递到她手里,转到屏风后面去盥洗。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不惯被婢女伺候,在南楼时,都是等丫鬟备好水退出去,他自慢慢沐浴,赶路在外,也无需旁人服侍。攸桐习以为常,早早将他的寝衣备好,整齐叠放在浴桶旁,这会儿无需多费心,便仍回榻上坐着。
屏风后面,旋即想起哗哗的水声。
这声音着实让人有点尴尬——在南楼时,沐浴都在内室,外面听不见动静,无需理会。
这会儿可倒好,屏风虽隔开视线,其实离床榻也只四五步的距离,那边一举一动,其实能听得清清楚楚。傅煜掬着水擦洗身体时,那水流的声音清晰入耳,甚至连水波激荡的动静都颇分明。
而那晚傅煜故意扯开寝衣,拿热腾腾的胸膛在她跟前乱晃的情形,猛地便浮现起来。
攸桐只能垂眸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那边安静下来,便听傅煜忽然开口道:“那日的药膏,还有吗?”
攸桐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上回你给我用的伤药。”那边水声微响,像是傅煜抬起了手臂,“这疤有点深。”
攸桐便道:“路上带着的,我□□草去寻。”
那伤口是数日前留的,按理说早已痊愈,无需拿药粉止血。傅煜既提到疤痕颇深,想来是不想在手臂留下狰狞伤疤,稳妥起见,便让春草将伤药和防止留疤的膏药一道寻过来,她接了拿到里间。
而后,攸桐的脚步便顿住了。
她迟疑了下,才道:“膏药取来了,先搁在桌上,待会夫君出来,我帮你敷。”
“拿过来。”傅煜声音低沉。
片刻沉默,见她没动静,他又道:“不敢?”
语气里,竟有那么点挑衅的味道。
攸桐抬眼,瞧了那屏风一眼。有何不敢?傅煜虽在战场势如虎狼,却也颇倨傲自持,还能吃了她?退一步说,这会儿她衣衫严整,他半丝不挂地泡在桶里,走过去瞧一眼男色,也是她占便宜的。
——虽说打算回南楼,避开魏天泽等外人的目光后,便挑明心思不再跟他同床睡,但看一眼有何妨?
攸桐轻咬了咬牙,端着膏药过去。
屏风后热气氤氲,傅煜坐在浴桶中,露出脑袋、肩膀和半幅胸膛。
这人大概是拎着木桶,将水兜头浇了一遍,头发湿漉漉的挂着水珠,脸上也没擦干。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幽深如暗夜,早已没了初识时的淡漠,能攫住她目光似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喉结微滚,因浸了水,有点勾人。比起平素的凤仪峻整,这姿态虽有点狼狈,但……
攸桐只瞧了一眼,方才因赌气而生的那点占便宜的心思便消失殆尽,赶紧垂眸。
这便宜太大了,她恐怕扛不住。
如此气势汹汹、无所畏惧地过来,却临阵退缩、垂眸躲避的模样,尽数落在傅煜眼底。
他唇边压着笑,抬手指了指左边肩膀,道:“帮我敷上。”
攸桐到底关心他伤势,往他手臂看了眼,伤势早已愈合,疤痕虽颇醒目,却也不严重,假以时日,总能消去——他肩膀上,早年在沙场负伤的小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