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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魏天泽如常回府探望母亲,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细节魏天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魏建说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该当四处磨砺,而非在王府养尊处优。若魏天泽将来成器,他的母亲便能跟着尊荣,否则,母子俩便一辈子不招人待见,吃尽苦头。而这历练,也须隐姓埋名,不得泄露半点身份。
魏天泽年幼吃苦,极为懂事,虽对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记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贩子手中,流落到齐州。
年少无依,系在心头的唯有府里的母亲。魏天泽谨记着魏建的告诫,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学过武功,在军营附近做着杂役,却也时常流露出机灵聪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长看重,教习功夫。
有先前练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泽天资聪颖,进益自然飞快。
因年岁尚幼,他虽身在军营,规矩却不算严格,除了帮着做些粗活,练弓马骑射外,也能偶尔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尔能碰见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时,低声叮嘱他几句话——跟魏建嘱咐的一样,务必隐瞒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岁的孩童,听得这般告诫,自是牢牢记着。
日复一日,这念头深植在心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凭着旁人对孩童没有戒心的优势,藏得天衣无缝。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渐跟他说得更多,要在齐州军中崭露头角,要吃苦踏实,被军中器重,早些领兵——等他历练得火候够了,魏建便会接他回去与母亲团聚,母子皆得恩宠。
魏天泽谨记,愈发吃苦。
而后,他认识了傅煜,看到节度使侄子的飒爽英姿;他被老将看重,教导兵法韬略、对敌之策;他被选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敌兵。再后来,甚至被选到傅煜手下,跟着永宁帐下最厉害的那些老将,学习本事。
那几年,魏天泽无疑是很高兴的。虽觉得隐瞒身份不妥,私心里却以为魏建安排他来齐州,是为偷学齐州的兵法韬略,等他回去后化为己用——教导他的老将军说过,魏家、傅家雄兵拒守边地,都是为了保卫疆土百姓。
他在齐州偷师,回去后拿来守卫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懂得愈来愈多,于天下形势,也渐渐明白过来。
心里有种种揣测不安滋生,却尽量不去多想,只跟着傅家父子,在校场军营里学本事。
直到十六岁那年,陈三找上他。
魏天泽原本的期许,在得知陈三的来意后,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学永宁帐下的兵法韬略、对战之术,还须仗着与傅家亲近的便利,窥探傅家在各处的防御,摸清永宁麾下诸位将领的本事和短处。最要紧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内情,待有朝一日情势需要时,从里面瓦解傅家,令永宁雄风不再,只能勉力守卫边塞,却无力在往后战火四起时,争夺天下。
这般要求,于魏天泽而言,无疑是极难的。
而历练过后,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泽也总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齐州的棋子。
草蛇灰线,润物无声。
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母亲被困在魏建府里,轻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血脉牵系,印刻着幼时最温暖的烙印。他在魏家军中颇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军之严,得知他是魏建处心积虑埋伏的棋子,会是何等下场,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绽,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亲必死无疑。
这些年孤身磨炼,被挟制、被利用,对于魏建,他几乎没有多少感情。
母亲便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里唯一的天光。
魏天泽犹豫权衡之后,终是接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脚踏到泥潭里,没有人能拽他出来,唯有越陷越深。
只是傅家行事周密谨慎,他终是只能在军中效力,无法如杜鹤般触到傅家父子的书房。关乎傅家的军情、消息网络,他也只能在自身能力所及处窥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惊蛇。
陈三藏在市肆间,不惹人注意,每年带来一副母亲的画像,有母亲的亲笔字迹。
传递消息的途径自有约定,他凭着在傅家十来年学到的本事,做事周密,从未露出破绽。
熙平帝病倒,各处人心思变,始终悬在头顶的利剑也终于缓缓落下——魏建递来消息,要他设法挑起傅家内斗,令傅德清兄弟离心,傅家子侄为军权互斗,搅得傅家将士人心涣散。只是魏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这世间的人,并非全都如他那样利欲熏心,为权位而割舍亲情、不择手段。
魏天泽的第一次谋划,在傅德明摆清楚态度后溃败。
后来随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谋时,看到他的舅舅,那个跟他母亲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会在元夕夜丧命,他犹豫挣扎后,终是稍作提醒。而后便是孙猛的事、攸桐的事。
……
说到末尾,魏天泽的声音已然干哑。
牢狱里天昏地暗,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魏天泽将碗里最后一口酒饮尽。
傅煜眸色沉厉,面无表情,见他垂首坐回对面,盯着桌案不语,沉声道:“孙猛的那件事,放任父亲被伤重而死,于你无害。”
——但据傅德清所说,当时是魏天泽冒死来救,才将他从鬼门关夺回。
“不一样。”魏天泽摇头,“我生于魏家,却长在齐州。老将军一生戎马,为百姓出生入死,独闯虎穴杀敌,岂能见死不救。”
“你也有很多机会,放任我战死沙场。”
魏天泽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们死。”
“就没这么想过?”傅煜盯着他,“我死了,傅家同样元气大伤。”
这个道理,魏天泽自然明白。
无论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会少一半的主心骨。舍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实还有许多能独当一面的老将,傅晖兄弟虽不像傅煜出众,却也颇有几分本事。傅家虽失主将,却仍有战力——至少那些守在边疆的人,不会因此生出异心。
若他足够心狠,舍掉其中一人的性命,边境仍能无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势力。
可战场之上,并肩杀敌,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泽之谊,真到了生死关头,哪能狠心?
母亲固然是血脉至亲,十年潜伏生涯,齐州兵将于他,也并非全无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几年,他不知魏建的图谋,对傅德清兄弟满心钦佩、对傅煜兄弟也结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给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尽。
魏天泽便是在这般矛盾中,揣着毒箭,步步前行。
他没回答傅煜的问题,只垂着道:“该说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们也查到了头绪。该如何处置,有军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没有怨言。”说罢,站起身,也不看傅煜,只朝他拱手为礼。
傅煜盯着他,神色变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门口,才道:“从前,我曾当你是朋友。”
牢间里魏天泽面朝墙壁占着,双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
从牢狱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到得郊野间,斜阳西倾,山峦林间皆染了层金红。
傅煜勒马驻足,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少年骑马呼喝而过,后面紧跟着家仆随从,各自驮着些猎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猎为戏。马蹄奔腾而过,少年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竞逐赛马,意气风发。
他回望一眼,没再逗留,竟自策马入城。
暮色四合,酒楼茶馆尚未打烊,饭菜香气隐隐飘散,行人匆匆归家。
傅煜策马行至一处食店,闻见里面传来鱼肉的香味,颇有几分攸桐那里五香熏鱼的味道。
他的眼前,蓦的就浮起了南楼里的情形,小厨房里热闹做菜,厢房的灯烛里人影交错,攸桐或是在侧间临窗翻书,或是在厨下嗅着美味解馋,或是安置筷箸,请他进去用饭。然而此刻,那一切都归于平静,剩下周姑带着丫鬟仆妇,洒扫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紧,端着威仪冷厉的架势抖缰前行,走出十数步,却猛然勒马回身。
到食店里,要了两样热腾腾的菜,装到外送的食盒后,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