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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眉目清冷,良久不语。
“皇上曾私下召下官入宫,言词之间,似乎暗示倘若能证明寿王爷无罪,此事便不宜再深入探究。”宋以明也是一脸严肃。
烟络于一侧看着眉心微蹙的苏洵,暗自叹息。他不过努力维系一片清明,却不得不处处妥协?此间的无奈沧桑,该是如何厚重污浊?但是要证明寿王无罪,又谈何容易?
验状?她脑海里蓦地灵光一闪,“大人,烟络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看着她突然出声,微微一怔,不明就里。
苏洵直视她那张镇定的小脸,缓缓道:“何事?”
烟络微微一笑,“烟络听说,寿王爷之所以被怀疑,是因为在红袖姑娘的尸身上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此事可当真?”
宋以明颔首,答道:“此事不假。”
“烟络不才,想问宋大人一句,那枚玉佩可是紧紧拽在红袖姑娘手里,不易取下?”
话音刚落,宋以明脸色瞬间大变,“姑娘的意思是?”
“烟络以前的师父,对如何检验尸身略有拙见。”她平静地笑,“师父曾经说过,死亡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尸身会发生僵硬,因此如无意外,便可以维持死亡时的姿势。这一点,对于是否移尸、是否伪造现场以及死亡时间的判定,都有一定借鉴。”
她微微欠身,笑答:“宋大人四任司理,自是各中翘楚,之前就已经发现不少疑点。烟络细细想过,当日只有这一处,未曾见大人提及。贸然开口,还请大人见谅。”
宋以明神色深邃凝重,缓缓答道:“宋某未曾提及,是因为宋某验尸之际,那块玉佩已经取下,移交大理寺。不过,宁珏的验状里确实记载了当时取下玉佩的情形,宋某见他记为‘尸身右手持一枚玉佩,轻取而下’,如此说来……”
易芾脱口而出,“寿王爷的玉佩,应是红袖姑娘死后一个时辰,才被人盗来强行塞入尸身手中,因为尸体已经僵硬,所以不似身前摘下那样握得很紧?”
烟络浅浅地笑,“烟络也不过大胆猜测,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侥幸。”
宋以明蓦地冲她俯身一拜,正色道:“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烟络侧身避过,笑答:“宋大人不必多礼。这些东西不过是烟络家乡的前辈整理而来,闲谈之时,烟络记住了几句,着实算不上什么。我真正的师父并不研究这些,师父说过,我们医治生命而并非关注死亡。”
宋以明敛眉无语。
易芾则更加关心案情,问道:“若宋大人如实禀报,寿王爷就应能洗脱罪名。”他转向一直沉默的苏洵,“大人以为如何?”
苏洵仿佛心神不宁,良久才蓦地正眼看着易芾,问道:“易大人之见是?”
易芾不解他为何失神,仍旧恭敬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这回苏洵淡淡答道:“既然皇上本意如此,照办罢。”
“苏某略有不适,恕不相送。”他眼神暗哑,缓缓背过身去,“烟络。”
易芾、宋以明二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烟络也只是隐隐猜得到一点,听见他在叫自己便冲易、宋二人一福身,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苏洵缓缓前行,于清幽的竹林间却止不住地胸口泛上一阵一阵烦躁不安。
他只知道她来自翠寒谷,在谷里拜师五年,习得一手医术,奉师父之命北上游历。
然而,五年之前,她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却是一个叫他恐慌的谜题。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方才竟然叫他如此陌生。她讲着陌生的事情和陌生的人物之时,他那时的惶恐,远远胜于将她留于睿王府之际的不安。
该好好谈一谈吗?他思量至此,却不由暗暗苦笑,他已然爱她至此,问与不问又有何必要?
有何必要……
同日申时。
睿王府疏桐院。
秦缜一袭绯袍立于窗前,静静看着桌前那个眉目柔和的高贵男子。
“施姑娘不在?”秦缜口气平稳。
李希沂轻轻点头,并不答话。
秦缜眉头一皱,“爷许她这样胡来?”
李希沂只笑不语,一双清冷的黑眸静静看着微微有些恼怒的他。
这男子自六岁入宫便与他甚是投机,从此寸步不离,后来同一师门下习武,学成之后,秦缜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贴身侍卫。这些年来,若不是因为他,秦缜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正该意气风发、快意人生吗?哪会如此时老气横秋?
李希沂心有歉意,轻轻说道:“你该有个好女子陪伴左右,秦缜。”
秦缜一惊,口里连忙应道:“四爷何出此言?爷尚未迎娶妻室,尚未、尚未……”,他忽然放低了声量,“尚未登基立后,秦缜何来妻妾?”
李希沂淡淡一笑,和煦的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他并不答话。
虽然身在帝王家,但他在很久以前,想要的其实不过一个可以贴心可以相伴的妻子。而现在的他既然已经一心帝位——皇后?他想想就觉得好笑。他要皇后做什么?择人联姻以巩固势力,或是平攘边塞之乱?所以,有时候,他也不是很相信,现在的自己竟然也会这样单纯地去爱一个女子。他不计回报,不是因为他不想要,而是因为即使她给了,他也要不起。不知为何,他直觉地认为,她不是一个可以于后宫红颜三千之中,守着他的承诺而依然快乐的女子。
坐在书桌前,胸口的疼痛隐隐袭来,索性幸手翻起久未翻阅的书。这书因日日有人打扫,仍是未沾微尘,那曾是他很久以前喜爱的书籍,突然书里夹着的什么东西自手中缓缓滑落。
秦缜见他脸色苍白,似在失神,好奇地望去——地上落着一朵白色的干花,象是已有些时日。不过,花瓣虽已微微泛黄,仍是完好如初。这世上,能将花放入此书中的,除了他的四爷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只是,赠花的又是谁?
秦缜费力思索,终于蓦地记起两年前的事情来。那一次,皇子们与他出宫游历,遭人偷袭,独独四爷与众人失散,误入翠寒谷。听闻谷内瘴气致命,他心急如焚。不久之后,却见四爷气定神闲地驾着赤炼奔出谷来。那时的马辔上挂着的,就是此花!
李希沂看清滑落的东西,刹那间脸色苍白——那一场绚烂如梦的相遇,原以为已经淡忘了,却在这一瞬,记忆如此清晰。
记忆里,初夏明媚的阳光和一个小小的女子,头低着,看不清她的脸,却见她白嫩的双手利落地挂上一串白花。她那手指谷口的身影,溶入无边的草色中,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他曾经忍不住猜想,世上也许有了仅仅因为他是李希沂,而可以相伴的人。
但是。
他苦笑。
那一天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之后,便已经不能回头。现在的他,选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独自走去,不能放弃,亦不想放弃。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
要往海上神山,没有波涛的险阻,要往瑶台仙境,也是有路可通,原来也可以这样双飞同去,但是当时,他却没有这样做……
秦缜见他神情悲伤,像是记起了旧事深陷其中,也不敢惊扰他。
李希沂微微颤抖的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花儿,轻轻夹入书页之中,缓缓闭上了一贯清冷的双眼,书里的字,字字映入脑海:
薄衾小枕天气。
乍觉别离滋味。
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
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宋,柳永)
“王爷。”烟络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前。
李希沂微微一惊,随即笑答:“施姑娘有何要事?”
烟络探头看了一眼屋内,对于一脸严肃的死对头秦缜也在里面,有一丝介意,嘴上却恭恭敬敬地说:“烟络见过秦将军。”
秦缜微微别过身去,脸上不自在地回答:“秦缜不敢当。”这个女子连四爷都不拜,却刻意当着四爷的面拜起他来。
李希沂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笑道:“施姑娘不吝亲往,不知所为何事?”
烟络看他一眼,“王爷中毒当日,秦将军带入府中的女子可是红袖?”
秦缜面色微变。
李希沂镇定如初,像是早已料到她终究会有此一问,笑答:“姑娘何以如此说?”
烟络不善与他周旋,直接了当地回答:“宋司理已经证明六王爷的玉佩,乃是红袖死后被人故意塞入她手中,旨在嫁祸于六王爷。不过,红袖姑娘猝死,却是事情。烟络不才,只是猜想,当日王爷要解毒,找上始作俑者的红袖,最后要杀人灭口,也是无可非议,但是,断然不会不利于六王爷。所以,背地里还有人将此事擅加利用,打着要将王爷和六王爷一网打尽的如意算盘吧。”
李希沂深深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烟络浅浅地笑了,“王爷不说话,是默认了吗?”
那个高贵清冷的男子笑得意外和煦,柔声答道:“烟络这样看低本王?”
烟络一怔,笑答:“我不是看低王爷。这中间的争斗我本来也不是很明白,王爷做的这些事情,我更加不敢妄自品评。”
李希沂俊逸的脸颊上原本柔和的光华,忽然有一瞬的黯淡,“当日的女子是谁,又是受何人支使,本王从未挂在心上。”至少在昊天遭人诬陷,而父皇金口一开,替李潜向苏洵要她之前,他不曾这样在意过。
秦缜蓦地出声答道:“那女子是秦缜找来的,确实是红袖。事后,也是由秦缜差人解决。与王爷无关。”
烟络看着秦缜一脸不加掩饰的死忠死诚,叹了一口气,“秦将军,不管你相信与否,烟络对于王府里当日发生的事情从未对人多过半句嘴。方才那一番话,烟络就当不曾听到过。”
秦缜看她一眼,神色深邃,“姑娘此言是何用意?”
烟络轻轻一笑,对着李希沂说道:“已经证明六王爷无罪不就可以了?”她不知道他还在忙着什么。
李希沂静静看她,黑眸幽暗,良久不语。
“烟络先行告退。”她微微俯身,准备离开。
“烟络。”身后忽然传来李希沂柔和的嗓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烟络驻足回首,有些诧异,他一直守着规矩不曾这样叫过她。
他走上前来,神情淡泊,“李希沂可以负尽天下人,却断不会要你受累。王府内外的事情即便再举步维艰,李希沂也不愿见你因此有所隐忍退让。强留你在府中,虽然也不过是为了我一时私欲,不免叫你为难,却并非是要让你再因此牵连众多。”他冷冷地说完这一袭话,炙热的黑眸直直盯着她微微诧异的脸颊,“今日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爷……”秦缜在后面小小声的开了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烟络静静看着他一身不容置疑的偏执,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指的是什么啊?
“这个……”她想要问清楚,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希沂看着她,沉默不语。
秦缜轻轻上前,无奈地低声说道:“红袖身上六爷的玉佩一事。”
“嘎?”烟络一脸迷糊地盯着秦缜,这男人怎么知道的?她复又侧头盯着那个略有薄怒的高贵男子,“宋大人这么快就把验状改过来了?王爷是如何看到的?宋大人当时也很给面子地没有把烟络的名字写上去啊,王爷如何知道我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李希沂剑眉微蹙,“宫中之事并非你想象中简单,下次不可再这样冒失。你不是不愿让人知道师承吗?”他终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