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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她答得很干脆,手里仍旧忙着,“师父有没有说,你的腿日后可以恢复一些?”
苏洵不为所动地答道:“你当真不去?”
“不去。”烟络笑道,“既然决定了,为何还要去搀合那个烂摊子?你的腿应该不会一直这样糟糕。师父一月前做的手术么?”
“烟络,”他任由她的手上下游移,腿上明明毫无知觉,此时却竟然有一丝撩人的酥麻,他稳住心神继续道,“我想去。”
“你?”这下她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不见她的眼睛,脑海里却清楚地映出她此时的模样。他笑了笑,点头。
腿上的刺激又重新开始,他知道她已经惊讶过去,听见她微微含笑的声音在问:“你干嘛要去?”
他叹了口气,道:“还记得我曾提过的梁将军么?”
“粱忠嗣?”烟络有些明白了。
他笑着颔首,“太子是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的人,势必借此铲除苏某昔日既往同僚,我不能袖手旁观。”
烟络侧头看他,道:“你去又能做什么?”
他听出她口气里的怀疑,浅笑怡然,“如此遽变,京城岂不大乱,总要有人稳定大局,况且有件东西沧海尚未取得,我们必须在宣武门外候他,然后将此物亲自交托于陈澍。”
“全交给陈澍去办不行么?他是京兆尹。”他又不是没有心腹手下,如今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冒这个险?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陈澍毕竟不是我。”
烟络抚额长叹,“我知道你很拽,可是,苏洵,你自己说,你这个样子自保尚且困难,何必去趟那一趟浑水?”
他望着她,瞳色幽黑,淡淡的光芒缓缓流转。
烟络叹气再叹气,只有妥协。
好吧。
她有她自己过不去的外境,苏洵又何尝不是也有他解不开的死结?
她就再陪他这最后一回。
马车徐徐前进,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烟络坐在苏洵身边,玩着他左手的手指,闲闲地问道:“我们要进宫么?”
身边的男子白袍如雪,虽是布衣,仍难掩其清冷高远。他任由她玩着他麻木的手,答道:“不必。应在宣武门就会结束。”
“真的?”烟络眼睛一闪,声音愉悦起来。
他含笑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太子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曾真正算清睿王爷工于心计,会是何等人物。不知己,不知彼,怎会登极?更有甚者,性命堪忧。”
烟络好奇地问道:“我在军中都未曾听到什么动静,你如何知道?”
苏洵宠溺地揽过她的腰际,她就十分自觉地挂在他的右手边。苏洵笑道:“太子以为可以借鉴前人反间之计除去心头大患。计谋很好,不过,败在不密。”
“不密?”
苏洵笑答:“你那日与顾方之讲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己不密,则成害。自八亲王一事后,|奇…_…书^_^网|睿王爷总有办法洞悉太子动向,即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烟络只有感叹,然后问道:“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将计就计罢。”苏洵微微往后一仰,身形放松下来。
烟络不轻不重地拿捏着他左侧的穴位,问道:“可是,方才只有睿王爷、秦缜、杜瑾和梁将军几个人随太子过去。”
苏洵轻轻笑出声来,道:“你来了我这,所以不知道大军里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一百死士,况且,你还没发觉澹台先生也不在么?”
“我师父?”烟络大惊,“他要做什么!?”
苏洵只是笑,不做声。
烟络瘪了瘪嘴,道:“原来你们都瞒着我!”
苏洵道:“澹台先生只怕也有苦衷。”
他们赶到的时候,似乎已经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
马车远远停着。
烟络掀开车帘,只看见一地斑驳的血色,在艳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
赤炼烦躁地轻轻撩动前蹄。
马上的男子一身玄色战甲,沉暗无比。
她知道他难过。
却还是放下了帘子。
苏洵在身边静静地坐着,并不出声。
她折回来,守在他手边,持起他的左手,继续拿捏。
苏洵轻声问道:“都结束了么?”
“唔。”她答得有些含糊,后来还是清了清喉咙,认真回答,“像是已经结束了。”
“陈澍来了么?”他声音听来有些凉意。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下官见过苏大人。”
“不必多礼。”苏洵竟然微微笑了,道,“在下一介布衣,陈大人请。”
烟络上前掀开帘子,看清车下候着的人,笑道:“苏洵不便下车来,大人请进。”
陈澍低眉谢过,随她上了车。
车厢内,有淡淡的日光。
也比外面多了一丝清凉、宁静与舒畅。
陈澍看着苏洵,脸色忽然刹白,却也不多问,只道:“禀大人,太子勾结突厥、诬陷睿王爷,方才于混乱之中,已不幸……”
苏洵在他的犹豫中淡淡说道:“第一,宫城内需即刻戒严。知会下去,三司欲清除突厥奸细,关闭坊间大门,三日内不得解禁。第二,转告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以及台院侍御史林濮携此物即刻进宫面圣。剩下之事……”他忽然叹了口气,唇边起了游丝般的笑意,低声道,“剩下之事,全在睿王爷自己了。”
烟络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然后见沧海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陈大人。”
陈澍过去,见了他手里托着的一卷纸札。
烟络不解地问身边的男子,“那是什么?”
苏洵浅浅一笑,答道:“太子与都顿可汗麾下突伦叶护的数封往来书信,以及,四月前,尚未完整呈递的奏折。”
“奏折?”
他牵起她柔软的小手,笑了笑,答道:“弹劾江南刺史刘执的奏折,八亲王曾数落苏某未曾尽数谏言的奏折。”
烟络恍然大悟。
然后,陈澍领命意欲退下。
烟络叫住了他,当着苏洵的面,问了一句:“王爷没有事吧?”
陈澍微微一怔,望向苏洵,见他仿若无事人一般地笑着,目光清明柔和,这才答道:“王爷略有不适,不过,应无大碍。顾大人,原也在场。”
烟络轻轻地“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暖却又有些酸楚。
他总算可以如愿登极,总算是要放下。
而顾方之即使事到如今,却还是帮着她和苏洵——他此刻的存在,无疑是解除了她和苏洵对朝廷上所有残余的担心与忧虑。
其实,她最应该好好道别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这个懂得拿灿烂笑容隐去旁人忧虑的男子,她初至京城,最初遇见的男子。
车帘外,烈日当空,天地间一片妍丽刺目的色彩。
浓烈,却干爽。
春雨连绵的阴霾已然退去。
盛夏已至。
五年后。
正光四年。
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
蜀地,青水镇。
初夏时节,阳光很好,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白衣如雪的两个人携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两人都很年轻。男子一身疏淡的清辉,却在注视身旁的女子时目光柔软如水。他似乎看不见,由那个小小的女子牵着手,不是微微低头,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话。那女子一直在笑,笑容里始终透着和煦死阳光的愉悦。这样的一对璧人,虽布衣着身,却惹来路人的频频回顾。
终于,两人在皇榜前停下。
那女子原本已经走过,复又惊奇地折回来,专注地看了一遍。
“烟络?”白袍的年轻男子察觉她的异样,出了声,幽幽凉凉之意不绝于耳。
女子笑答:“皇帝要立后了。”
他闻言笑问道:“当真。”
“嗯。”烟络望着他的眼睛,笑靥如花,道,“上面说这个月就要正式封后。”
苏洵温和地说道:“继位四年,后位一直空虚,毕竟不是好事。”
烟络戳了一下他的腰际,笑道:“你还真有闲心替人伤怀。”
苏洵微微一笑,不语。
烟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并肩而去。
“烟络。”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啊?”她仰头等他讲完。
苏洵笑意渐深,缓缓问道:“你为何总是喜欢将自己挂在我身上?”
“你不喜欢?”她口气佯装凶了起来,眯起眼睛来看他。
苏洵好脾气地笑着,道:“我喜欢。只是,”他顿了顿,笑得有些揶揄起来,轻轻说道,“女儿会笑。”
“那个小萝卜头敢笑我!?”烟络眼睛一瞪,道,“下次,她休想求我带她上街,你也不许!”
苏洵好笑地看着她点头,接着问道:“烟络,你不是从来不带她上街?”
那是当然。
烟络点头答道:“她太小。何况,你身子不好,同时应付两个女人,会很吃力。”
阳光下,两人的笑声缭绕,直上天际。
长安,两仪殿中。
一室金碧辉煌,却日光蒙淡。
清风低眉垂手伺候在一旁,警惕着阶上的动静。
他从早朝忙至晌午,终于搁下笔,抬头便见一地阳光,他略微失神,又坐了良久,提笔写下了什么,又坐了良久,这才缓缓起身离去。
清风赶紧跟上,临行前,偷偷瞥了一眼,纸笺上的朱砂小字,不知所云——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清风这一回过神,便见他立在身前,静静看他,神情里一片空寂。
“皇上……”他一惊,喃喃道。
一身龙袍的年轻男子却微微一笑,只是嗓音里也剩得一片空寂,淡淡问道:“清风看不明白么?”
“禀皇上,奴才驽钝。”他赶紧回答。
李希沂折回身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一个一个小字,眼神里有一股久日未见的浓烈色彩缓缓流转。
清风只能看着,不敢做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微笑道:“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清风听过这个故事么?”
那时,遇见了她。
挣扎中,听见佛说:你的心上有尘。
我用力地擦拭,不管一颗心隐隐生痛。
佛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
我于是将心剥了下来,痛过之后,便是解脱罢。
佛又说:你又错了,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我空着胸膛,领悟不透,抑或是根本不愿参透?
心本无尘,尘即是心。无心无尘,人便死。
可是她还在。
她还在我的世界,已经拨开一片清明,却也在离去后,留下偌大一处空洞。
很久以后,那里已经不会再痛,却也没有了任何感觉。
只是空。
只是无一物的空。
原来,世间诸事也只是空。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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