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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涂了一首诗,那是他头一次写诗。
第二天早晨,安绍尼上学到了一个地方,他不朝右转却朝左转。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他班上就座了,他却爬上了山坡后面一条小小的小径,他蜷缩在一片房子的后面,房子的主人就是那个可爱的米勒。从那条公路下去,惟一走进她那个花园的通道是穿过一扇小小的门,那门开在花园斜坡脚下的一堵高墙上。他试过那扇门,谁知那扇门上了锁。所以他沿着花园的高墙走,登上了一条绕到山上去的小径。他很快看到了一扇很大的栅栏门,通向别墅的后面,但是那附近有几个人,因此他沿着那条小径游荡上去一点路,过了一会儿又游荡回来。只见那些人沿着小径下去,朝公路走去不见了。于是他非常小心地推那个栅栏,不料一推就推开了,使他非常高兴。他把门只推开了一点点,足以让他溜进去就行。接着他悄没声儿地经过那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上面带有铜球的钉饰。一经过那扇门,他就发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了那个花园里,往下面可以看到公路和运河,还可以看到下面一片低过一片的台地。头一片台地周围有装饰的栏杆,其他的台地里不是各种各样的花,便是平平整整的草坪和十分美观像帐篷一样的树。在他的右边,好不让他惊奇,竟是那个编结树枝的小径入口。那些台地都躺在阳光下,而那条小径却绿阴重重,而且还有一股潮潮的浓浓的香味送人他的鼻孔。他迈步走人了那条绿阴遮蔽的通道。他走路的时候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随时都会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她可能会从任何一个树丛里,或者任何一棵树后面走出来。不过安绍尼更希望她在他没有找到花盆以前就出现。他把头天晚上写的诗紧紧抓在手里。
那条小径上的植物越来越密。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手开路,推开一丛巨大的铁杉,然后一看,那不正是那个小小的圣堂吗!它的柱子因为年长日久已经发绿,那底座也是如此,有两三级矮矮的台阶通到那里。接下来还有什么难的?因为底座上的花盆还在,安绍尼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登上台阶,踮起脚去摸花盆里边。他没法看到花盆里边,只得高高举起他的胳膊,伸过花盆的边,用手指去摸。他摸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团东西,是枯树叶,还是一页页纸?那团东西有点潮湿。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那团东西里剥出一片来,就听到圣堂后面的树丛里有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只来得及把他那皱皱巴巴的诗丢进那个花盆里,就蹦下圣堂的台阶,他终于要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了。
从铁杉丛中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蓬蓬松松邋邋遢遢,下面的头发马马虎虎编成一根辫子。她的围裙上又是泥又是草,还挂了一个口子。
“你是谁?”她气势汹汹地问。安绍尼马上就知道他们是敌人,所以回答道:“我不告诉你。”
“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你,”那小女孩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可不是为你而来的。”安绍尼顶嘴说。
“啊哈,”那个小女孩说,“那你就滚吧。”她盯着他看。安绍尼觉得这时掉头就走,未免有失面子,所以眼睛也盯着她,只是一步步退却。那小女孩站到了圣堂圆顶的底下,说:“男孩们讨厌极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安绍尼很生气她说什么“他们”,这好像把他这个人完全排除在外了。他倒宁可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女孩说:“我不喜欢你。”沉默不语就意味着失败,所以他也开火回击:
“你们女孩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那女孩又问。
“我不告诉你。”安绍尼也重复道。
“我会查出来的,”她说,“你把手伸到花盆里去过。”说着,她把她的手也伸了进去。
这一下就要给她看到了!这真是太过分啦。她尽管讨厌他,但看到她讨厌他的诗,他不能忍受;他甚至不能忍受任何人读他的诗——任何人,这就是说,除了那个可爱的米勒,可她已经不再在那个树枝编结的小径上散步。
他转过身去逃进了铁杉树丛,那个一脸怒气的小女孩从花盆里把他的心都掏了出来,她哗的一下把它打开,像唱歌一样高声朗读起来:
可爱的米勒,
住在一幢别墅里,
要是我说的话算数,
她应该住在一个磨坊里。
“这是你写的吗?”那个小女孩有点惊奇,大声地问道。
难道这也要告诉她,让她嘲笑他?他宁可死也不告诉她!他匆匆忙忙、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奔向最近的一个树丛,拯救他自己,而且把脚踩上了编结树枝的小径,这时小女孩在他后面嚷嚷道:“这是一首很蠢的诗。”
他终于穿过了栅栏门,再也听不见那个小女孩的声音,而且可以带着红得发紫的脸在群山里遮掩他的难为情。
但是当他坐下来,松开他那发热的攥紧的拳头,他发现在自己逃跑时,曾经抓过一把树丛,因此在他的一只手里竟是一枚月桂树叶。
..
18.听树生长的人
~
安绍尼的村庄里有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叫做吉姆·斯托克斯。“什么叫吊儿郎当的人,巴巴?”
“那种人是肮里肮脏的无赖。”巴巴说,“你瞧吉姆·斯托克斯,说有多脏就有多脏。还有,他斜着眼看人有多难看!还有,他老是醉醺醺的,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
但是巴巴并没有说对。吉姆·斯托克斯并不总是醉醺醺的。一年里有六个月他是醉醺醺的,但是剩下的六个月他像埃利·大卫斯一样清醒。而且一年里有九个月他是干活儿的,当然剩下三个月他却像树林里的一根木头一样闲着什么也不干。他在头脑清醒又肯干活儿的三个月里,存了足够的钱让他在剩下的三个月里什么也不干。那三个月以后还剩下来的钱,他通常都用在喝酒上。他有一个弟弟,是个杂货商,还是邻村教堂里的一个执事。那个弟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好像跟吉姆一点也不相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在路上迎面碰见,那个杂货商都是只顾往前走,眼睛望在他前面,而吉姆却站在一旁,眼睛斜视着嘲笑他。吉姆很矮,但是身体四四方方很结实,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驼起一个肩膀,像是传说里的侏儒。安绍尼被他迷住了,但是当他们遇到吉姆时,巴巴总是把他拖在一边,吉姆看见她这样做,总是斜着眼睛看她,嘲笑她。
有一天安绍尼独自一人到店里去买糖果,碰到了吉姆。吉姆正在补一个树篱,因为那时候正好在他干活儿的月份里,也正好在他醉醺醺的时候。安绍尼停下来看着他。看着别人干活儿通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更何况吉姆干起活儿来很出色。要是他干得马马虎虎,那个农夫也不会让他干了。事情怪就怪在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家伙,随便干什么活儿都天生懂得一种诀窍,补树篱也好,挖沟也好,锄地挖土也好,就是喝得醉醺醺也能干得非常出色。
吉姆斜眼看着安绍尼,说:“你在看谁?”
“我在看你。”安绍尼说。
“那你就看吧,看看并不碍事。”吉姆说。
安绍尼听到这一点很高兴,因为吉姆斜眼看人确实有些怕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吉姆说。
“一个便士。”安绍尼说。
“你手里有一个便士,真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小男孩,”吉姆嘲笑道,“我就没有一个便士。”
安绍尼马上把他的便士举到他的面前,吉姆收下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没有向你讨这个便士,”吉姆说,“是不是啊?”
“没有讨。”安绍尼说。
“那就祝你快活。”吉姆说,“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做个好小男孩。”
安绍尼果然像个好小男孩,回家去了。
以后他们时常单独碰见,每回吉姆总是问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安绍尼要是有一个便士,就给了他,要是有一些糖果,总是跟他分着吃,尽管吉姆看不起糖果,说他很少吃这种玩意儿。有一天农夫看见他们在一起,便起了疑心,看着吉姆。
“你给我听着,”那个农夫说,“你有没有麻烦这个小家伙?你说。”
“麻烦他?我?”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说,“他跟我是朋友。”他斜眼看了看安绍尼,“你说是不是?”
“是的。”安绍尼说。这一点农夫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突然看出来,他们确实是朋友。
有一天,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父亲在一起,碰到了那个农夫。他们互相问好以后,他父亲问那农夫的景况如何。
“马马虎虎过得去。”那农夫说,“一句话,就是人手短缺。吉姆又停止干活儿了,那个游手好闲的老家伙,到五月以前我是休想指望再看到他了。”
“狄克·华特也休想看到他了。”安绍尼的父亲说。狄克·华特是村里酒店的老板。
“是这么回事,”那农夫点头说,“这个吉姆可是个怪人,干活儿的时候是个酒鬼,游手好闲的时候却清醒得很。”他摇了摇头,好像说不出究竟哪一种情形更糟糕。
“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他挣钱后游手好闲了一阵子。”
“嗯,”那农夫说,“为了这个,他也停止工作。当他干活儿的时候,他并不把所有的钱全花在喝酒上,只有从五月到十一月,狄克·华特经常看到他。从那个时候到二月份,他跟你我一样健全,为了以后的游手好闲,他把一个个便士全都存了起来。可要我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人会这样想要在三个月里什么事也不干呢?”
“是啊,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干呢?”
“那还错得了,这可是人们亲眼目睹的,”那农夫说,“这里没有什么秘密。这三个月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吉姆在三亩林里,躺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他的烟斗。可究竟为什么,那是我最最想知道的一点。”
“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
“嗨,我问过,可你瞧,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我休息,主人。’吉姆是这样跟我说的。‘可为什么呢,吉姆?’我说。‘听树生长呗!’他说,‘我五月份回来,主人。’他就这样走了。可究竟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农夫要翻来覆去问这个问题呢?安绍尼心里很纳闷。吉姆·斯托克斯已经告诉过他那是为了什么。那是安绍尼头一次有机会到三亩林里去,吉姆亲口告诉他的。
那是一年中光秃秃的时候,不过你知道万物都已经开始生长。阳光穿过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枝,乌鸦在上面呱呱叫着,树下也没有什么低矮林丛遮掩什么东西,只有这里那里在潮气的滋润下有一些零星的紫罗兰和一些刚刚长出来的山靛。不久安绍尼就发现吉姆·斯托克斯躺在一棵树下,像是一根枯木头。他的背对着安绍尼,烟斗里喷出来的烟在他头上袅袅地盘旋。他听到小男孩来了,却并不回过头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头,警告他保持安静。安绍尼尽量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在吉姆的身边坐了下来,背靠在树干上。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两个人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安绍尼眼睛盯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吉姆能听见什么,那他的耳朵一定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