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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声。我怯生生地向他作了一个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嗫嗫得发不出声来。
“啊,对不起了。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
火光照着我的脸,好不容易我才开口了。
“有事想请求您,我是企慕您才跟上来的……”
甚内点点头,并不说话。我又胆小,又激动,鼓起了勇气双膝在雪上跪下,告诉他,我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现在堕落成流浪汉,今晚想回家偷些东西,不料碰上了您,我偷听了您和父亲的谈话,——我简单地说了这些话,甚内仍不做声,冷冷地注视着我。以后,我双膝移前,偷窥着他的眼色。
“北条屋一家受了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的一人。我将一辈子不忘记您,决心拜在您门下。我会偷窃,我也会放火,我干一切坏事,不比人差……”
但甚内仍不作声。我更激动了,继续热心地说:“请收我作您的徒弟,我一定尽力干。京师、伏见、堺、大阪——那些地方我全熟悉。我一天能跑九十里,一只手可以举起百五十斤的麻包,也杀过几个人。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叫我烧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叫我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拐;您要奉行官的脑袋……”
我还没说完话,他却突然一个扫堂腿,把我踢翻在地。
“混账!”他大喝一声,便走开去了,我发疯地抓住了他的法衣:“请收留我,我无论怎样不离开您,刀山火海,我都替您去。《伊索寓言》中的狮大王,不是还搭救一只耗子吗?我就当这只耗子吧,我……”
“住嘴,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甚内把我一推我又倒在地上。
“你这个败家子,好好去孝敬你老子吧!”
在我第二次跌倒时,我心里充满了懊丧。
“可是,我一定要报恩!”
但甚内却头也不回,急冲冲地在雪地上走去了。此时已有月光,照出箬笠的影子……以后两年中,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可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可是到天一亮,我便要代他砍头了。
啊,圣母玛利亚!两年来,我为了要报恩,已吃过多少苦!为了报恩——不,也为了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甚内在干什么呢?——有什么人知道吗?甚至也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和尚,是四十岁前后的矮个儿;在柳町的花柳巷,他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红脸的有胡子的流浪人;扰乱歌舞伎戏院时,人家见他是一个弯腰曲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时,人家说他是一个披前留海的年轻武士——这些人既然都是甚内,那么要识他庐山真面目,到底是非人力所及的。后来,到去年年底,我得了吐血的病。
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我身体一天天坏起来,我心里还光想这件事。有一天,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条妙计。啊,圣母玛利亚!是您的恩惠使我能想出这条妙计。我决心拼掉这个身子,拼掉这个害吐血病只剩皮包骨头的衰弱的身子——只要我决心这样做,我就能达到我的愿望。这晚上,我高兴得独自笑起来,嘴里叨念着一句同样的话:“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我代替甚内抛弃这颗脑袋吧!”……
代甚内砍头——天下还有比这更出色的报恩吗?那样一来,甚内的一切罪恶,都跟我一起消灭了,从此他可以在广大的日本,堂堂正正地高视阔步了。这代价(又笑了一笑)……我将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当吕宋助左卫门的部下,砍备前宰相的沉香木,骗暹罗店的珊瑚树,破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所有甚内的荣誉,都变成我的了(第三次笑)。我既帮助了甚内,又消灭了甚内的大名,我给我家报了恩,又给自己雪了恨——天下,天下再没比这更痛快的报答了。这一夜,我当然高兴得笑了——即使这会儿我在牢里,我也不能不笑呀!
我想定了这条妙计,我便进王宫去偷盗,黑夜溜进大内,望见宫帘中的灯光,照见殿外松林中的花影——我心里有准备,从长廊顶上跳下无人的宫院,马上,跳出四五个警卫的武士,依照我的愿望,一下子就将我逮住了。这时一个压在我身上的有胡子的武士,一边拿绳子把我使劲捆住,一边喃喃地说:“这一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的,除了阿妈港甚内,谁还敢进王宫偷盗呢?我听了这话,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我甚内不受你的报答!”他是这样说的。但一到天亮,我便要替他砍头了。这是多么痛快的讽刺。当我的脑袋挂在大街上时,我等他来。他会从我的脑袋中,听到无声的大笑:“瞧,弥三郎的报思!”——大笑中将会这样说:“你已不是甚内,这脑袋才是阿妈港甚内,那个天下有名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真痛快呀,这样痛快事,一生只能遇到一遭。倘若我父弥三右卫门见了我示众的脑袋(痛苦),请饶恕我吧,爸爸!我害了吐血病,我的脑袋即使不落地,我也活不到三年了,请宽恕我的不孝。我虽离开这婆娑世界,毕竟是替我全家报了大恩呀……
一九二二年四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山鹜
大_
山鹜
芥川龙之介
一千八百八十年五月某日傍晚,别了两年又来耶斯那亚·波利雅那作客的屠格涅夫,和主人托尔斯泰一起,到伏龙加河对岸的杂树林去打山鹜。
同去的人,除了两位老人之外,还有尚未失去青春的托尔斯泰夫人,和带着一只猎狗的孩子们。
到伏龙加河的路,大半要通过麦田,夕暮的微风,吹过麦穗,静悄悄地送来泥土的香味。托尔斯泰肩上扛着枪,走在大家的前头,不时地回过头来,对和托尔斯泰夫人并肩走着的屠格涅夫说话。每一次,这位《父与子》的作者,总是吃惊地抬起眼来,高兴而流畅地回答他的话,有时候,则摇晃着宽阔的肩头,发出沙嘎的笑声。这是比粗野的托尔斯泰显得文雅的,同时又带女性气的回答。
走到下坡路的时候,对面走来两个兄弟似的村里的孩子,他们一见扎尔斯泰就停下来行了一个注目礼,又抬起赤脚的脚底跑上坡去了。托尔斯泰的孩子中,有一个在他们身后大声叫唤了什么,但他们只装没听见,一下子就跑进麦田里去了。
“农村的孩子真好玩呀。”
托尔斯泰脸上映着夕阳的余晖,回头对屠格涅夫说。
“听他们说话,常常出于意外,教育我一种直率的说法。”
屠格涅夫笑了一笑。今天的他已非昔比,从托尔斯泰的话中感到对孩子们的感动,便自然地觉得滑稽……
“有一次我给他们上课——”
托尔斯泰又说:“忽然有一个孩子从课室里跑出去,问他去哪里,他说石笔不够吃了。他不说去拿石笔,也不说去折一段来,干脆说不够吃了。只有常常拿石笔在嘴里咬的俄罗斯孩子,才能说这种话,我们大人是说不出来的。”
“是呀,只有俄罗斯孩子会说这种话。我听到了这种话,才感到自己已经回到俄国来了。”
屠格涅夫又向麦田那边扫了一眼。
“就是么,在法国,孩子们是抽烟的嘛。”
“可是您最近好像完全不抽了。”
托尔斯泰夫人,把客人从丈夫的嘲笑中救出来。
“晤,完全不抽了。巴黎有两位漂亮的太太,她们说我嘴里有烟草气,不肯和我接吻嘛!”
现在,托尔斯泰苦笑了。
这期间,他们已过了伏龙加河,走到打山鹜的地方。那里是一块离河不远,林木稀疏,有点潮湿的草地。
托尔斯泰把好的猎场让给屠格涅夫,自己走到相距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找定了打鸟的位置。托尔斯泰夫人在屠格涅夫的旁边,孩子们在他们尽后面,各人分好了位置。
天空还有夕阳的红光,在空中摇曳的树抄,发出朦胧的雾霭,大概已抽出芳香的嫩芽来了。屠格涅夫举起枪来注意着树杪,从光线暗淡的林木中,荡漾着微风。
“有知更乌和金翅雀的叫声呢。”
托尔斯泰夫人注意地听着,自言自语地说。
大家无言地听着,半小时过去了。
那时候,天空似水,只有远远近近的白桦树干,显出了白色。知更鸟和金翅雀的声音没有了,代替它们的只有五十雀偶然送来的啼鸣——屠格涅夫再一次从稀疏的树林中望过去,现在森林深处已沉入苍茫暮色中了。
突然,从森林中,发出一声枪响,等待在后边的孩子们,不等枪声的回音消散,便带着狗跑去拣猎物了。
“咱先生可抢先了。”
托尔斯泰夫人回头向屠格涅夫笑笑。
一会儿,第二个孩子伊利亚从草丛中向母亲跑来了,报告爸爸打到了一只山鹜。
屠格涅夫从旁问道:“谁发现的?”
“是朵拉找到的——找到时还活着呢。”
伊利亚红光满脸地向母亲报告了找到猎物的经过。
在屠格涅夫的心眼中,便浮现了“猎人日记”的一个场面。
伊利亚走后,四周又静寂了。从暗沉沉的森林里,散发出一股春天草木抽芽和潮湿的泥土的香气。远远地听到归巢鸟儿的啼声。
“那是什么鸟?”
“青斑鸟呀。”
屠格涅夫马上回答。
青斑鸟的啼声忽然停止了,有好一会,森林中的鸟声突然没有了。天空——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在没有生气的森林顶上,渐渐变成暗蓝色。——突然,有一只猫头鹰,在头上轻轻地飞过。
又一声枪响,打破了林间的静寂,那已是一小时之后了。
“略夫·尼古拉维支即使打山鹜,也是想压倒我呀。”
屠格涅夫笑着耸了耸肩膀。
孩子们的跑声,和朵拉一阵一阵的吠叫声,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点点寒星,已散布在空中,森林里,凡是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都已被夜色封闭,树枝也静静地纹丝不动。二十分,三十分,沉闷地过去了,已经吞入夜暗中的潮湿的土地在足边开始升起了微微可见的春雾。可是他们的身边,还不见出现一只啼鸣的飞鸟儿。
“今天是怎么回事呀。”
托尔斯泰夫人自言自语地说,好似带着遗憾的口气。
“像今天这样鸟儿这样少的日子是很少的……”
“夫人,你听,夜莺在叫。”
屠格涅夫故意把话题从打鸟岔开。
黑暗的森林深处,果然清晰地传来夜莺的歌唱。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听着夜莺的歌声……
忽然,照屠格涅夫自己的说法:“忽然,感觉到”,那是一种只有猎人特有的感觉,在面前的草丛中,跟着一声啼叫,飞起了一只山鹜。在树枝下垂的林木中,一只山鹜闪烁着白色的翅膀,消失在夜暗中,屠格涅夫立刻举起肩上的猎枪,很快开了一枪。
一股浓烟和短促的火光——枪声在静静的森林深处发出了长时的回响。
“打中了吗?”
托尔斯泰向他走过来,小声地问。
“打中了,像石头一样滚下来了。”
这时孩子们已和狗一起回到他们身边。
“快去找!”
托尔斯泰吩咐他们。
孩子们便抢在狗前面,到处去找猎物了。可是找来找去找了半天,找不到山鹜的尸体。朵拉也到处乱跑,时时在草丛中蹲下来,发出不满的嘘声。
最后,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也出动了,帮孩子们一起找,可是那山鹜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