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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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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柿子熟了也给我吗?”

广次贪馋地摸弄着筐子里的柿子。

“那还用说,当然会给你啦!你年纪小,可是你啥都懂得。你可永远也不要变心啊!”

阿住哭着哭着又破涕笑了起来……

在发生这个小事件的第二天晚上,为了点小事,阿住终于和阿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件小事,是阿住吃了阿民的白薯引起来的。然而两个人越说越僵,阿民脸上浮着冷笑说:“你要是讨厌干活,那就只好死啦!”阿住听了马上失去了常态,像疯了似地吼叫起来。那时广次正枕在奶奶的膝上呼呼地睡着。阿住连孙子也不顾了,“小广,你起来!”一边把小广摇晃醒来,一边不停地骂着,“小广,喂,你起来!小广,喂,你起来,听听你妈说的什么话呀!你妈让俺死哪!你好好听听!到了你妈这一辈,倒是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一町①三段地可都是你爷爷和奶奶开垦出来的呀!可是怎么样呢?你妈说俺要图享清福,就让俺死!——告诉你阿民,俺是会死的!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不,俺可不听你的吩咐。俺会死啊!一定会死!就是死了也缠住你!”

① 町是日本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99。15公亩。10段为1町。

阿住大吵大骂,和哭起来的孙子抱在一起,而阿民照样一下子躺在地炉旁边,装没听见。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①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① 郡是日本自古以来的行政区划。1878年后郡上设府县,郡下设町村。1921年废除,现在只是地理上的区划。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人这么说着,于是泪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住听到钟敲过四点以后,好容易才疲劳地睡着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在这茅草屋顶的上空已经迎来了寒冷的拂晓……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



海市蜃楼

小!说
海市蜃楼  

芥川龙之介 



一个秋天的晌午,我和从东京来玩的大学生k君一道去看海市蜃楼。鹄沼海岸有海市蜃楼出现,大概已是尽人皆知的。比如我家的女用人,她看见船的倒影,就赞叹地说:“简直跟前些天报纸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啊。”

我们就从东家旅馆①旁边拐过去,顺便把o君也邀上。o君仍旧穿着红衬衫,可能是在准备午饭吧,正在隔着篱笆能够瞥见的井口一个劲儿地压唧筒。我把梣木拐杖扬了起来,向o君打了个招呼。

① 东家旅馆坐落在鹄沼海岸上,芥川曾在这里作过短期逗留。

“请从那边进屋来吧。——哦,你也来了呀。”

o君好像以为我是和k君一起来串门的呢。

“我们是去看海市蜃楼的。你也一块儿去好吗?”

“海市蜃楼?”o君忽然笑起来了,“最近海市蜃楼很时兴啊。”

约莫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和o君一起走在沙土很厚的路上了。路左边是沙滩。牛车压出来的两道车辙黑糊糊地斜穿过那里。这深陷的车辙使我产生了近乎受到一种近似压迫的感觉。我甚至感到:这是雄伟的天才工作的痕迹。

“我还不大健全哩,连看到那样的车辙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不了。”

o君皱着眉头,对于我的话什么也没回答,但是他好像清楚地理解了我的心情。

过一会儿,我们穿过松树——稀稀落落的低矮的松树林,沿着引地河①堤岸走去。宽阔的沙滩那边,海面呈蔚蓝色,一望无际。但是绘之岛的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

① 引地河是流过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

“是新时代啊。”

k君的话来得突然。而且他说时还含着微笑。新时代?——然而我立即发现了k君的“新时代”。那是站在防沙竹篱前面眺望着海景的一对男女。当然,那个身穿薄薄的长披风、头戴呢帽的男子说不上是新时代。可是女的不但剪了短发,还有那阳伞和矮跟皮鞋,确实是新时代的打扮。

“好像很幸福呀。”

“你就羡慕这样的一对儿吧。”0君这样嘲弄着k君。

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 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 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

这时,一只浑身雪白的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迎面走了过来。



k君回东京以后,我又和o君以及我的妻子一道走过了引地河上的桥。这一次是傍晚七点钟左右,我们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

那天晚上看不见星星。我们连话都不多说,在没有行人的沙滩上走着。沙滩上,引地河河口左边,有个火光在晃动,大概是给入海捕鱼的船只当标志用的。

波涛声当然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岸边,咸腥味也越重。与其说是大海本身的气味,倒更像是冲到我们脚底下的海藻和含着盐分的流水的味道。不知怎地,我对于这股气味,除鼻孔以外甚至皮肤上都有所感觉。

我们在岸边伫立片刻,眺望着浪花的闪动。海上到处是漆黑一团。我想起了大约十年以前在上总的某海岸逗留时的情景。同时也回忆起跟我一起在那里的一个朋友的事。他除了自己读书之外,还帮忙看过我的短篇小说《芋粥》的校样……

过一会儿,o君在岸边蹲着,点燃了一根火柴。

“干什么哪?”

“没什么……你看这么燃起一点火,就能瞧见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o君回过头,仰脸看了看我们,他这话一半也是对我妻子说的。果然,一根火柴的光照出了散布在水松和石花菜中的形形色色的贝壳。火光熄灭后,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慢腾腾地在岸边走了起来。

“哎呀,真吓人,我还以为是淹死鬼儿的脚呢。”

那是半埋在沙子里的单帮儿游泳鞋。那地方海藻当中还丢着一大块海绵。这个火光又灭了,四下里比刚才更黑了。

“没有白天那样大的收获呀。”

“收获?啊,你指的是那个牌子吗?那玩艺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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