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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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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样在心上独自痛苦,她又不能使这痛苦与丈夫分担,她就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样,好让这父亲也有一个机会记到他自己完全中的微缺。

“我昨晚很痛苦,”他说,说时是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意思了。“是因为你的脾气,我难受。我知道你是想起你的妈,在乡下,老了。寂寞的老人,想来是太可念了。你是那种想法,你所以哭,讨厌我,我很清楚!我知道你过一天会好,是不是?你是有时太任性了一点,可是我了解你,我不至于十分难过。我们孩子长大了,请想想,那外祖母多高兴。”

她说:“我昨晚上哭了好久,正是想起妈。如今我不哭了,好了,我知道许多事哭是无用处的。”

“是的呀,我早就知道这个。同事中也常谈到这个。我以为爱烦恼只是自己以为是聪明人的情感,其实人再聪明一点呢,他是会明白,只有笑在生活中是必需的。”

说这话的他,是不曾在生活中言行矛盾过的。他过去这样,眼前这样,未来也没有不这样。不过什么时候他要真正知道了她,恐怕他就不能这样了。他这时对于自己所说起的真理,很起了感动,就用孩子的态度,睁目问孩子:“奇,小痞子,你以为怎么样?”

小孩子见父亲作猫样子给他看,乐得发欢,随意乱叫。

“嗨,你是爸爸的同志。你瞧你那一副神气。你懂我的话。

是的,我们应当笑,爸爸成天笑,妈也成天笑,宝宝就长大成人了。“他回头向母亲,”孩子明白,这小东西聪明得很,他一定明白。“

女人说,“是的,他一定明白,你也一定明白。总有那样一天……”他听到她这话虽稍稍惊愕,但即刻又转向小孩子,同小孩子说:“妈妈是因为你反而常常同我生气的,这个我可不明白!”

她承认了她同他说话的计划只有自己失败,她就哑了口,尽他用一些听来很可怜的蠢话逗孩子发笑。

这父亲看了孩子又看孩子的母亲,他的快乐的分量不是天秤可以称量得出的。



这母亲过的日子与许多心上负疚的妇人过的日子一样。

她先是想用说话救济自己,以为这是各种方法中最好的方法。

到后是因为一说话反而还给了那触着伤处的方便,她便成为凝静沉默寡于言笑的人了。

不过,故意的多言,与自然的沉默,这分野,在这好丈夫眼中是完全看不出其他意义的。他常常自谦似的说自己原是不了解女人的人,然而处处他有着那“孩子母亲只有我知道”的自信,这无害于事的自信,把这个人安顿到完全的幸福中,好象他除了感谢命运以外,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说的“我知道你脾气”,为了拥护这一点,遇到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强到同她说话。他在她身旁挑逗孩子玩,说那与孩子一般的痴话,他的话又象只不过说给自己听听,说厌了,打了几个哈欠,照通常胖子的体裁就躺在沙发上睡了。

母亲望到这好人的甜睡的姿态,想起昨晚的失眠,又想起自己还是这样任性,就在心上责备自己。

她想他这时做的梦,必定是与日常生活一般感到完全的梦。不错的,他常是这样放肆的做了一些好梦的。他常常梦到有了五个孩子,本来在日里他在她面前解释孩子男女的数目时,他当她说的还是男孩三个女孩两个,但做梦,却成为男孩四个女孩一个了。

他又常常梦到成为公司的科长,加薪晋级,这应当是事实所许可的,所以醒来还曾拿这话同她说过,不谎不饰。

尽这父亲做梦下去,孩子不久也睡着了,只她清醒的守在这父子身边。她是永远清醒的人。虽然在白日里为娱悦自己她也仍然有她的梦,不过这梦都很少为未来的憧憬,只是故事的重现罢了。

她这时就梦到一个故事。在这客厅里只是自己一人,她正在等候一件命运所颁赐给她的衣裳,略略显得心焦。

人来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提到名字就心跳的人物,她用了近月以来在丈夫许可以外的热情款待了客人,使客人坐到丈夫现在所睡的沙发上去。

他们说话。似乎是她这样开始:

“昨天回去怎么样?”

“……”他用一个微笑作这追问的答语。

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稍稍有点不放心。她站起来走到壁间去检察那钟,就是现在还是每日任何时候也没有偷懒停止过下垂的摆的那个挂钟。她接着又看花瓶的花枝。

他赞美了花。他在她面前说:“今天的花比昨天好。”

她用着非恋人不懂的两重意义答道:

“今天的人与花相反。”

他笑,心想,“女人的聪明到底不是男子所及。”到后就故意说:“这个话,使我不能补充和解释,我是窘倒了。”

她不相信,不承认。“什么也没有可以把你窘倒的事。被爱情绊脚的男子,是爬起以后就全无痛苦走上他自己的路的,你也是这样的人。”她就这样想到,筹对付这在诡诈中躲闪的男子。

他呢,似乎是男子中的男子。话的解释是说他完全象某一种人,暧昧的欲望推之向前,理性的绳索又拖之向后,他不用力袒护谁,就徘徊在这歧途,看风转帆。他永远是冷静的,同时又永远是糊涂的。他放弃了男子的权利,然而又处处不忘到女人的好处。

他知道在某一情形下局面便成为惊心动魄的局面,但他怯于这风波,便不把自己作成不可少的人物。他有攫取的野心,可并不伸手。他想借重那好丈夫的友谊保护自己,但他同时也正就利用这友谊使自己与她走近危险的井边。

他们都知道的是各人都负着下沉的责任,各人都很苦闷,都想从敷衍中把时间延长,来一件意外事帮助他们与罪恶离开。

她看透自己也看透他人。她那时想起了好丈夫的说话,她问他。她说:“我听说你赌过咒,要一个人作你的妻。”

他就红脸了,可不分辩,答应道:

“是的,有这样孩气事情。”

“我觉得不算孩气。”她那么说,给了他接下说话的机会。

“不算孩气也完了。”

“完了么?”

“完了。”

“……”她不说出口了,她向他笑。她用笑摇撼他的心,使他感到大海中波涛的汹涌,头目眩晕。

她有意这样作,凡是一个女子所取的手段她也取了,并不是她的过失。

他经这一笑便如中了伤的兽,只能用极可怜的眼光瞻望四方。他已作着近于下跃的姿势;还不乏希望救援,所以曾走到门前又返了身。

“我走不去了,你看到。”他意思象如此向她解说,他是笑非笑的走到她身边去。

她一瞥,急急到屋角一个圆椅上坐下了,她也有点忙乱。

他仍然向她走去。到后是坐到沙发上了,到后是人全糊涂了。

“你还要再孩气一点么?”

“是的,不孩气不行。”

他们就这样做了一些体裁极新的事情。

他们就放肆了一会。在较后一个时候神气丧沮的情形中互相摇头无语。

他应当等候那另外的他回来,也不等候,就走了。

她怎么样呢?要明白的她已经明白了。她把一些理合吝惜的东西在兴头中慷慨了。

她有一种悭吝人第一次挥霍以后的痛快情绪。她似乎在一种勇敢行为中休息,还可隐约听到喝彩的余音。她到后,就想起了那另外的每日夹了大黑皮包到下午四点回来的人,伤起心来,强项不去,所以不顾一切恣肆的哭了。

…………

她的梦比孩子与孩子父亲先醒。

她走到孩子摇床边,望到孩子的安详的睡脸,把一滴忏悔的眼泪落到孩子的小手上,就忙用口把这眼泪吮去。

她清醒的守着这两个在她看来似乎不幸的父子。





个平常的女子,常常陷到矛盾的自谴中,又常常为一些无益于生存的小事难受。

她也是这样的女子。

她哭,她笑,她做一些看来似乎够荒唐的梦就吃惊,但当到把自己置身到那荒唐情境中时,又很感动的几乎还天真的扮演了那一角。她是没有可疵议的,因为世界上女子全是这样。她也没有特别使人可以称赞的地方,因为她对付事情并不与其他女子两样。

许多妇人在环境中成为可作闲话的材料,这母亲,在她的环境中,也就把她成为这样一个故事的中心人物了。

第二天,她沉默得如佛。她正因为沉默反而得到清静,不说话,也就不再听到那做父亲的提到孩子的种种了。不说话,她只是不让这父亲提到孩子而已,她自己却没有把孩子放下。

她没想到将来,孩子那时长大成人了,对母亲的事微有所知,那便是……她又这样想,“父亲会代为辩护这不可信的消息,”就笑。

哭,笑,心跳,红脸,在不可数的反复里,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了。

此集作成于一九二八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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