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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着车厢壁,闭上眼睛,低语:“阿门。”
车厢摇晃起来,灯光一闪就熄了。前方不知道哪里传来汽笛的嘶鸣,火车开始向前驶,灯光重新亮起。我累到言语难以形容,头硬生生撞上厢壁。
稍后我醒过来,发现面前立着一双巨大的工作靴。
“你起床了没?”
我甩甩头,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里。
我听到腿筋咔啦咔啦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个膝盖,接着厄尔的脸孔映入眼帘。“你还在这里吗?”他朝床下窥探。
“在,对不起。”
我摇摇晃晃爬出来,蹒跚地站直。
“哈利路亚。”我的东道主说,伸个懒腰。
“pierdol si。(去你的。)”我说。
几尺开外一个床位传来扑哧一笑。
“来吧。艾蓝喝了两杯,心情已经放松了,但还没喝到会使性子。我想现在正是你的机会。”厄尔说。
他带我穿过两节寝车,当我们走到尽头,便面对另一种车厢。从门上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亮晶晶的木头和精巧的灯具。
厄尔转向我:“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说。
其实才没有。他揪住我的后颈,把我的脸砸向门框。他另一只手拉开车门,猛地把我往内推。我双臂张开,撞上一根黄铜杆子才没继续向前冲。我惊愕地回头看厄尔,然后看到其他人。
“什么事呀?”艾蓝大叔安坐在扶手椅上,和三个人在一起。一根胖雪茄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另一手握着散成扇形的五张纸牌,面前小桌上搁着一杯白兰地,酒杯再过去就是一大叠的扑克牌筹码。
大象的眼泪 四(4)
“先生,他跳到我们火车上,在一节寝车逮到他的。”
“是吗?”艾蓝大叔说,闲闲吸一口雪茄,放到一旁的烟灰缸上面。他重新安坐,研究他的牌,把烟从嘴角徐徐喷出。“我也赌三块钱,加码五块。”他向前倾,把一叠筹码扔进赌注堆。
“要我把他送出门吗?”厄尔说。他上前,拉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我绷紧肌肉,握住他的手腕。倘若他想再摔我一次,我就要抓住他。我目光从艾蓝大叔移到厄尔的下半截脸(我只看得到下半截),再移回艾蓝大叔那边。
艾蓝大叔收起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厄尔,不用急着动手。”他拿起雪茄,又长吸一口。“放下他。”
厄尔放下我,让我背对艾蓝大叔落地,草草拉一下我的外套,算作帮我整理仪容。
“你上前一点。”艾蓝大叔说。
我乖乖听命,很乐意到厄尔够不到的地方。
“您好像还没有赐我知道您尊姓大名的荣幸?”他吐出一个烟圈。
“我叫雅各·扬科夫斯基,先生。”
“请您务必告诉我,雅各·扬科夫斯基来到我的火车有何居心?”
“我要找工作。”我说。
艾蓝大叔继续注视我,懒洋洋地吐烟圈,双手搁在肚皮上,手指悠然轻拍背心。
“你在马戏班子待过吗,雅各?”
“没有,先生。”
“看过马戏表演吗,雅各?”
“当然有啊,先生。”
“哪一家?”
“林铃兄弟。”我说,背后突然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回头一看,厄尔正瞪大眼睛示警。
“他们表演很差劲,差劲透了。”我急急补充说明,回头面对艾蓝大叔。
“是这样的吗?”艾蓝大叔说。
“是呀,先生。”
“那你看过我们的表演吗,雅各?”
“有啊,先生。”我说,感觉到一股红潮扫过脸颊。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他问。
“很……精彩。”
“你最喜欢的表演是哪一段?”
我思绪狂奔,无中生有。“有黑马和白马的那一段,还有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穿亮片衣的。”
“你听到啦,奥古斯特?这小子喜欢你的玛莲娜。”
艾蓝大叔对面的男人站起来,转过身。他是兽篷的那个男人,只不过他这会儿没戴高帽子。他有棱有角的脸孔不带一丝情感,黑发用发油梳得油光水亮。他也蓄着八字胡,不过不像艾蓝大叔一样留得翘起来,他的只有到嘴唇边上。
“你来我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差事?”艾蓝大叔问,他向前倾,从桌上端起一个酒杯,摇一摇酒液,一口灌下肚子。一个侍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立刻重新斟满。
“我什么都愿意做。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照料动物。”
“动物啊。奥古斯特,你听见啦?这小子要照顾动物呢。依我看,你想负责给大象弄水喝,是吧?”
厄尔皱起眉头,“可是先生,我们没有——”
“住口!”艾蓝大叔嚷着一跃而起,袖口把杯子扫落到地毯上。他盯着酒杯,握紧拳头,脸色愈来愈阴沉。然后咬牙切齿,发出非人的长嗥,用脚狠踏那只酒杯,踩了一脚一脚又一脚。
车厢内一阵静默,只有车轮底下枕木咔啦咔啦的规律响声。然后侍者跪在地上,收拾玻璃碎片。
艾蓝大叔深呼吸一口气,转向窗边,手在背后交握。好不容易,等他转身面对我们,他的脸又是红的,一抹假笑挂在唇角。
“就让我把你的心思都说出来吧,雅各·扬科夫斯基。”他一字一字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你这种人我见过千百个了。你以为我没办法一眼看穿你的心思吗?你到底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是跟妈咪拌嘴吗?还是你只是想趁着学校放暑假,来点小小的冒险?”
大象的眼泪 四(5)
“不是的,先生,绝不是那样。”
“我才懒得管你是怎样,就算我现在给你一个工作,你也撑不下去的。你连一个礼拜也挨不过,连一天都成问题。我们马戏班子就像是跑得很顺畅的大机器,只有最强悍的人才跟得上节拍,做得下去。可是你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强悍,是吧,大学生先生?”
他怒目瞪我,仿佛在看我有没有种反驳他。“现在你给我滚。”他说,摆摆手要我离开。“厄尔,送他出去。要等你看到红灯的时候才能把他扔下车哦,我可不要因为弄伤了一个妈妈的亲亲小宝贝而惹上任何麻烦。”
“等一下,艾蓝。”奥古斯特说,脸上堆满假笑,显然觉得饶有兴味,“他说对了吗?你真的是大学生?”
我觉得像是一只被两只猫扔着玩的老鼠。“我本来是大学生。”
“那你是念什么的?大概是艺术类的东西吧?罗马尼亚土风舞?亚里士多德的文艺批评?或者,扬科夫斯基先生,你拿到了手风琴表演的学位?”他射出揶揄的目光。
“我念的是兽医。”
他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换了一个人。“兽医学院?你是兽医?”
“不算是啦。”
“什么叫‘不算是’?”
“我没有参加期末考。”
“怎么不去考?”
“就是没去啊。”
“是你最后一学年的期末考吗?”
“是的。”
“哪所大学?”
“康奈尔。”
奥古斯特和艾蓝大叔互使眼色。
“玛莲娜说银星在闹病。她吩咐我叫先遣员安排兽医过来。她好像不明白先遣员就是赶在马戏班子进城之前去打广告的人,所以才会叫先遣员啊。”奥古斯特说。
“你想说什么?”艾蓝大叔说。
“叫这小子早上给银星看病。”
“那你打算让他今天晚上睡哪里?我们的人数早就超过铺位了。”他从烟灰缸拿起雪茄,抖落烟灰,“我们大概可以把他放到平板货车车厢。”
“我想的是表演马的车厢。”奥古斯特说。
艾蓝大叔皱眉,“什么?去跟玛莲娜的马一起睡?”
“是啊。”
“你是说以前关羊的地方?那边不是那个蹩脚矮冬瓜在住的吗?他叫啥来着?”他说,打着榧子,“丁科?金科?那个养狗的小丑?”
“没错。”奥古斯特笑了。
奥古斯特领着我穿过男人的寝车往后走,直到我们来到一节牲口车厢的外面。
“你站稳脚步啦,雅各?”他和蔼地问。
“应该吧。”我回答。
“很好。”他说。他没再拖延,向前一窜,抓住车厢侧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敏捷地爬到车顶。
“妈呀!”我嚷着,警觉地先察看奥古斯特消失的地方,然后朝下看看车钩和车厢底下飞掠的枕木。火车颠簸地转弯。我伸出手平衡身体,呼吸急促。
“来啊。”一个声音从车顶上叫我。
“你怎么上去的?要抓哪里?”
“有梯子,就在车厢旁边,你向前靠,手伸出去摸就找得到了。”
“要是找不到呢?”
“那我们就得走人了,不是吗?”
我戒慎地来到边缘,只能勉强看到单薄铁梯的一角。
我目光定在上面,两手在腿上揩揩,然后身体向前倾。
我的右手摸到梯子,伸出左手乱抓一把,直到我够到另一边。我把脚牢牢固定在横档之间,试图歇口气。
“喂,上来啊!”
我向上看,奥古斯特探出头来看我,笑嘻嘻的,发丝在风中翻飞。
我爬到车顶,他挪开位子,等我坐到他旁边,他手搁在我肩膀上。 “转过来,我要你看一个东西。”
他指着火车的尾端,火车在我们身后拖得很长,像一条巨大的蛇,串连在一起的车厢随着火车转弯而摇晃、弯曲。
大象的眼泪 四(6)
“很美吧,雅各?”奥古斯特说。我回头看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放光。“可是没有我的玛莲娜那么美,嘿嘿?”他咂一下舌头,跟我眨眼。
不等我反驳,他站起来,在车顶上跳起踢踏舞。
我伸长脖子,计算有几节牲口车厢。至少六节。
“奥古斯特?”
“嗯?”他说,转圈转到一半停下来。
“金科在哪一节车厢?”
他突然蹲下来,“这一节,你运气还真不错啊,嗯?”他拉开一片车顶通风板,消失无踪。
我手脚并用急忙移过去。
“奥古斯特?”
“怎么啦?”黑暗中一个声音回答我。
“有梯子吗?”
“没有,跳下来就好了。”
我把身子放进车厢,直到只靠指尖抓住车顶时才放手,然后摔到地上。黑暗中传来一声受惊的马嘶。
一道道细长的月光从木条厢壁间射进来。我一边是一排马匹,另一边则是一堵墙,显然是门外汉动手钉的。
奥古斯特上前把门向内推开,直到门板砰地撞上木墙,露出一间只能凑合着住人的房间。房间点着煤油灯,灯立在一只倒扣的木箱上面,旁边就是一张便床。一个侏儒趴在床上,一本厚厚的书摊开在面前。他和我年纪相仿,跟我一样一头红发,但跟我不一样的是他发丝倒竖,一头浓发乱七八糟的。他的脸、脖子、手臂、手都密密麻麻净是雀斑。
“金科。”奥古斯特鄙夷地说。
“奥古斯特。”侏儒说,语气同样鄙夷。
“这位是雅各。”奥古斯特说,在小房间转了一圈,边走边翻看东西。“他要跟你一起住一阵子。”
我站上前,伸出我的手说:“你好。”
金科冷冷地握我的手,目光回到奥古斯特身上。“他是什么?”
“他叫雅各。”
“我问你他是什么,不是问你他是谁。”
“他要在兽篷帮忙。”
金科一跃而起。“兽篷?免谈,我是艺人,我绝对不跟工人一起睡。”
他身后传来一声低吼,我才注意到那只杰克罗素犬。它站在帆布床的尾端,颈毛倒竖。
“我是马戏总监兼动物总管,”奥古斯特缓缓说,“你能睡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我好心,也是因为我好心,这里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