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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菡英脸上的寂寞更深了,随手抓起起一张骨牌,放在手背上玩着:“如今我只是在问你,上回你没见着他?!”
“没有。”爱姑说:“我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认他?我想他既领盐车,明春必经万家楼。”
“你看,小娘,雪这么大,”万菡英若有所感的说:“那帮盐车迎风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儿了呢?”
爱姑屈指数算着,抬脸说:“也许已过了盐河,也许会留在坝上……”
万菡英望着风罩里的笼鸟,一对笼鸟跳跃着,使黄木包银丝的鸟笼微旋起来;——一对望不见窗外风雪的笼鸟,又怎知远远的江湖上变幻莫测的风云?谁知道呢?眼看灰云白雪中的天色,逐渐又暗下来了………
“替我们端些点心来罢,”她吩咐婢女说:“也该掌灯了……”没掌灯前,黯色的暮景扑进屋来,仿佛那就是她心底的忧愁所化,她呼吸着围绕在她周遭的这份愁情……愈想到遥远事,她的心也就跟着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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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23
河西岸坝上的盐市,是在滔滔苦难里繁华起来的。
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土黄色的河堆蜿蜓着朝东伸展,形如一条戏水的苍龙,繁华的盐市就是顺堆兴起的。在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兴起都有着不同的荒诞的传说存在着,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坝盐市的兴起,也正是这样的。——坝东凹地上,有一座方圆数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终年不涸,传说有一只已历千年的老鼋(俗名癞头鼋,形状像鳖,但较长大,此物今很少见。)守护在塘里,坝上的居民们都称它叫鼋神;自从鼋神守护在这儿之后,坝上就常年被一团紫色的雾氛笼罩着,无论春夏秋冬,阴暗风雨,这团紫色的雾氛始终隐隐的笼在坝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种神异传说的由来,坝上的兴隆却是眼见的事实:东从桥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盐市上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叠,一家小盐庄麇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清期的旅馆多称挡子店,迄民国初年,虽更名为客栈,但人们仍通称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
北洋官府在盐市上设的有盐务稽核所,官盐局分出的分司衙门,两淮缉私营本部,黑道人物经招抚改编的招安队;喝血的运商们不单要供养这些人,还得按月筹献一整师北洋军的全部粮饷。而这些人,正都是旱帮走腿子的贫民的对头星。
关八爷比谁都清楚这些,当他由一名被击溃的私盐帮的拉子,投军干至缉私队长时,他就看透了北洋军阀们的真正嘴脸了。若换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今天的关八决不至在长途上饮风喝雪,但他抛开了那些声色犬马,从繁华的灯影走进黑沉沉的监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着,到大渡口来接关八爷的人群,拥着八爷和他的响盐帮回坝上来了。为接关八爷,福昌栈的少东特意备了豪华的单座双马车,但八爷仍愿骑他的白马一块玉,为使六合帮的盐车免在旱道上跋涉,谦复栈的老板特意拉上来一条头号驳船,把十六辆响盐车跟雷一炮那帮人安置在船上;关八爷弄不清,这些栈商对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殷勤。
行林断处,对岸的盐市呈现了,多次来过缉私营本部的关八爷像眼见故人一般的凝望着,那些房舍,那些码头,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他经历过但也毅然甩脱过,那些永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直至如今,他还背得出那些栈号,从西朝东、玉兴、老振兴、和泰、源亨、兴泰、长发、公茂、三盛、景兴、利河兴、同心、永隆源、福昌、谦复、协泰、公泰、德兴、新永和……他更记得那些广大的栈房中积盐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华。传说里若真有鼋神,早该驮着这块罪恶之土沈进东海了!
十八家栈商拥着关八爷过渡,经石砌的杨家码头登岸,他这才发现,皋候在码头上接他的不止是运商岸商和部份湖客,连稽核所长,盐务分司主管,缉私营长,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着他。
关八爷尽管纳罕着,表面上却没动一丝声色。
替关八爷洗尘的晚宴,设在福昌栈主王大少的大花厅里,花厅就宽敞到那种程度,毫不壅塞的摆下五十桌酒席,明间里几百位陪客的人还有安歇的地方。暗间里设下鸦片烟榻,以备吞云吐雾的贵客们消受一番。
最里间的精致小套房,专为关八爷预备一榻,铺上锦织的狮子毡,当中加上一层斑斓的猛虎的皮毛;横榻一端放着一对银丝枕,加上鸭绒枕垫儿,榻前另放两张金漆的脚凳儿。
“抱歉得慌,”关八爷说:“兄弟实在是……不善这个……”
“不要紧的,八爷,”稽核所长赶忙说:“八爷您实在不吸,铺上歪歪,松活松活两腿也是好的。不过么,逢场作戏,烧个泡儿提提神也无伤大雅,润山他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上好云土。”
“王少东的烟土存了很多缸,”协泰的东家说:“这种好烟土却不多,都是为贵客特备的;八爷,您不知从罂粟点种,到开花结实,到取浆熬膏,费了多少精神?……每棵罂粟根,施肥都灌的是猪肝猪肺汁儿,故所以,吸这种鸦片,是滋补人的。”一面说着,一面献殷勤地招手说:“来人,替八爷奉烟具来!”
话音方落,端着黄金托盘的侍僮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的红绒;八爷看那托盘里,放着一列七套烟具;黄金的,纯银的,洁白汉玉凿成的,乌龙木嵌上琉璃嘴儿的,水晶配温凉玉的……各搭着烧泡儿用的银签银捏儿。关八爷并不打算吸烟,却顺手抓了一支洁白的汉玉烟枪来,在手里把玩着。
先一个侍僮打恭退去,另一个端着纯银托盘的侍僮转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上的绿绒,盘里放着两把极小极玲珑的紫沙茶壶,一厅炮台烟,八式淮扬细点,一盏八角形镶宝石的烟灯;连托盘放在烟榻中间。
“八爷您请就榻,”稽核所长说:“兄弟我亲自来调理,烧它两个泡儿,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儿才够足,兄弟理盐务,旁的没学着,这个门槛儿倒学得满精。”
关八爷弄得清楚这些衙门;论权势,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门,缉私营都得听它。当年自己领缉私队时高高在上的所长,如今倒来亲为自己烧烟泡儿了;这里头一定另有文章?!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个样儿,听听他们话头儿朝哪个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气,就卸去披风,挂上短枪,歪下来了。
套间够宽敞的,烟榻前,两边分放着十几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师椅儿,墙边立着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风,条山字画,琳琅满目;关八爷在烟榻上躺下了,那些栈商盐官才纷纷落座。
“我说八爷,您可要找个伺候的?”王少东还没坐稳,就又站起身,笑眯眯的说:“坝上各堂子里的姑娘,早就在外厢预备着,没得您点个头,不便让她们进来。”
“说句实话,王兄,”关八爷说:“兄弟出道儿就选的是味字行儿,(盐枭暗语之一种,也是意指运盐。)多年来,餐风饮露苦惯了,您预备的这些繁华,兄弟一概没尝受过,您若是有意让关八爷开开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爷真是个大快人!”缉私营长说。
关八捏着紫沙茶壶苦笑起来。
“要是我没记错,营座。”他说:“双枪罗老大领的老六合帮,是栽在缉私营马队的手时,如今兄弟领的新六合帮,又叫软窝在您的衙门口啦,我这摘了枪挂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儿的听吩咐么?——我还指望巴着大湖边呢!”
“罪过罪过,”缉私营长欠着身子,惶恐的说:“那宗案子,跟兄弟实在风马牛,连边儿全沾不上。辫帅的缉私营,跟孙帅的缉私营,压根儿不是一个班子。那时那些营官的脑袋,还不知叫拎过几遍了。就算班底儿还在,事隔这些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论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关八爷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还怕见红脖儿呢!(民初北洋缉私营全系红帽箍,俗称红脖儿。)”
经关八爷这一说,窘得缉私营长赶紧摘掉他头上绣红边的帽子,交马弁拿了出去;又转朝关八爷说:“您可甭见外,八爷,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结您,可早就在心眼儿里仰慕您的风仪了!……吃公门饭,形势所迫,不得而已,还望八爷多体谅些儿……”
缉私营长还待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挑廉子报说:“诸位老爷,各堂应局的姑娘来了!”
姑娘们进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号灯笼和沾雪的披风,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光艳照人的姑娘们,挨次碎步走到烟榻前,扭着汗帕儿朝关八爷行礼;福昌栈的王少东以地主的身份,照例逐一的介绍着。
“这是四喜堂艳名远播的姐妹花,花名七岁红,八岁红。”
穿紫花缎袄的七岁红和穿蓝花缎袄的八岁红,手牵手上来,含笑低头,侧身万福,打着软绵绵的南方语说:“七岁红,八岁红,见过八爷。”
关八爷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细端详面前这两个文静娇羞、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白里渗揉着半分嫣红的瓜子脸,简直是一个模式里铸出来的,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七岁红,八岁红,若不是处身在这种场合,谁会想到她们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沦落风尘?
“每人大洋十块,”德兴栈的东家算是机敏,瞧着关八爷不是此道中人,便发话说:“八爷赏的!”
七岁红八岁红谢领了,跟着来的是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风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栈的王少东凑近关八爷身边说:“八爷半生东闯西荡,不惯风月,须得我这识途老马带带路儿了……在坝上,一个堂子里的姑娘能否窜红,除了年华、品貌、诗、酒、才情之外,最要紧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愿听高论。”关八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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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24
“说起来很简单,这‘口’么,就是要能说善唱,说话要能投合客人的身份兴致,熟知应对进退,要会吟诗填词,从古乐府唱到牌曲儿,从南方唱到北地,从京腔唱到小调,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东说:“论手,至少要会弹琵琶,会拉胡琴二虎儿,自拉自唱才见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里,口手俱备的实在没有几个;花玉宝跟小叫天,已经算不错的了,但也只能算是中等,还是早些年从良的北帮红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宝不依,扯着王少东的袖子,朝关八爷撒娇说:“八爷,您可甭听这没良心的王大少乱讲,他得着的全是不好的,得不着的全是好的,总忘不掉那个什么小荷花!”
“八爷您还不知他风流成什么样儿呢?”小叫天也跟着拉扯说:“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从我们姐妹淘里拣了去的,也不尽是有口有手的,——拣拣拣,拣了一堆破灯盏!倒是他愿花八百银洋夜渡资没弄着的小荷花,他却成天礼佛似的放在嘴上赞着。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们姐妹俩一道儿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长龇着一口满是烟油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