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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之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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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村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但是韩廷榜这几个佃户。自从眼看着唐占魁他们被枪毙,已经把胆子吓破了,哪里还敢倔强,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怎说怎好。

就在次日午后,张励正在小学校教务室里检阅斗争果实账,忽然听见后进嚷成一片。

「妈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报了仇了,单单不让咱们报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来,好好干他一下!」

「老乡们!老乡们!」是李向前的声音,在那里陪笑央求着。「你们先回去,再等两天,等我把你们的意见反映上去,反正你们放心,政府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群众的意见!」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闹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宽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们的钱等到哪一天才还!」

「把他提出来,等我们问他!不拿钱出来,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气急败坏跑了来找张励。说也奇怪,他一离开后进,那边嚷闹的声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么办,韩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们夫妻俩马上提出来,大力干他们。」

张励放下账簿,把一只毛笔倒过来搔着头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脸上望着。

「韩家那几个佃户倒是进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记得那回叫他们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个个都溜了,这时候怎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

李向前也笑了。「随他怎样死脑筋的人,也该醒过来了──亲眼看见前两天的斗争大会开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枪毙了那些地主,他们也知道现在世道是真变了,是他们的天下了!」

张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别过脸去,向旁边的几个工作队员说:「你们看,群众这子下真站起来了!群众真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可别又害怕,别缩在后头,做了群众的尾巴。」

「对!」李向前连忙说:「这么着吧,我去把同志们都找来,我们大家去看,给他们打气。」

工作队员们都在小学校里会齐了。张励在阶下迎着他们,像训话似的讲了一遍,使大家在参观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我们不是片面的人道主义者。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每一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我们要记着毛主席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经他这样一讲解,大家走进小学校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栗栗的,又有一种稚气的好奇心,加上兴奋紧张与神秘感。他们从课室旁边走过,里面小学生正在上课,教员照着书本子念一句,满堂的学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摇摆着身体,念得有腔有调。在那下午的阳光中,那瞌睡的书听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队员们向学校的后进走去,听去那书声渐渐远了,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离开他们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

他们一个个都放出沉着的脸色,庄严而能不阴郁,走到后进的院子里。一上台阶,就看见檐下系着一根粗麻绳。那绳子在空中挂下来,被风吹着,微微摇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几个佃农,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有点惶惶然。那一种气氛,就像是这里刚才有人自缢身亡,尸首刚解了下来。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随即有一群人从后面的柴房把一个中年妇人架了出来。是韩廷榜的妻子,怀着孕已经快足月了,穿著一身污旧的灰色条纹布夹袄裤,剪短了的头发披散了一脸。

「你这封建剥削大地主,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人丛里有人叱喝着:「从前对你太客气了,你偏自讨苦吃,反动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虽然垂着头,虽然黄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总像是有一股骄矜不屈,肠肥脑满的神气。

「捆起来!给她『吊半边猪』!」

几个积极分子指挥着韩家的佃户们,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绳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绑扎在一起,把绳子往上一扯,身体就忽悠悠的离开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悬空挂下来的左臂和左腿绑在一起。再在那条腿上栓上两只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声声地发出微弱的呻吟,有时候彷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饶,只是因为前面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发音不清楚,声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檐下有一道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过,通身成为金色,苍蝇绕了个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脓血。

旁边预备了一大桶水,两个佃户抬起水桶来,一点点地往她身上栓着的两只桶里加水。

「嗳哟!嗳哟!」她的呻吟声渐渐高了。痛苦使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那只苍蝇也飞开了,在阳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还有钱呢?首饰呢?收在什么地方?」一个积极分子大声问。

「嗳哟!嗳哟!」只是一声声地呻吟着,变换着各种音调,翻来覆去掉换着,似乎想在各种不同的声调里寻找片刻的安慰,能够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快说!说了马上放你下来!只要妳肯坦白,马上放你回家去!钱收在哪儿?还有金子呢?金戒指呢?」

「没有哇!」她喘息着,「嗳哟真的没有!嗳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受不了了!」她的一颗头往下歪垂着,脸上的肌肉被地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倒显得年轻了许多。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脸上像是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挤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成,一个人变成像一只肥粽子似的,彷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

「怎么样?到底肯不肯坦白?」

「嗳哟,冤枉呀!嗳哟,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死得这样惨呵!」

「这就死啦?有这么容易!」李向前背着手站在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来,大家加油!」孙全贵说:「今天非得突破她这顽固堡垒!」

「啊……」突然听见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那声音那样尖锐清亮,彷佛破空而来,简直不知是什么人,人在什么地方?

地下那只水桶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应当轻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动,手一软,泼溅了许多在脚上。

「你说!快说!有金子没有?」那积极分子更加逼着问。

「有!有!嗳哟饶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儿?」

「有金戒指!嗳哟!嗳哟!饶命吧大爷!」

「在哪儿?快说!」

「想不起来了──嗳哟!放我下来让我想想──」

「说了就放你下来!」

「在夹墙里!在夹墙里!」

「胡说,夹墙里早抄过了,有一根针也抄出来了!」

「那就没有了!」她喘息着说。

「好,你不说──不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反动到底!」

手腕和腿腕扎在一起,那猪毛绳子深深地咬啮到肿胀的肌肉里。呻吟声低微得听不见了。

「操他奶奶──昏过去了!」孙全贵说。

李向前说:「妈的,快浇水,给她脸上浇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统统泼在她脸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挂着油腻的发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嗳哟!嗳哟!」渐渐又恢复了她那叹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在那亮晶晶湿淋淋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来!──妈的,没有水了?」

恰巧有个小学生从课堂里溜了出来,也挤在人缝里张望着。这人就叫着苍他的名字:「嗳,耿小三,去打桶水来!」

那孩子害怕,一抹头跑了。

「小狗腿」那人骂了一声。

「我去我去。」另一个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阶。

「嗳哟!嗳哟!」那妇人一面呻吟着,脸色却渐渐转成灰暗而平和。又有两只苍蝇飞了来叮在她鼻子上那块脓血上。她额上的汗珠晶莹地突出来。很大的一颗颗。苍蝇也是晶莹地叮在那莫,一动也不动。

刘荃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紧了拳头,手臂由紧张而感到酸痛。他想换一个姿势,但是胳膊已经麻了,动弹不得。只能让手指在身上爬着,一点一点从口袋里爬了出来。

「怎么还不来,我瞧瞧去,」那积极分子不耐烦地说。他走下台阶。那小学生并没有舍得去远,还蹲在院子里玩,把墙阴的一块大石头掀起一两寸,在石头底下捉蟋蟀。那积极分子忽然一个转念,便三脚两步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搬那块石头。把那孩子又吓跑了。

「妈的,今天干他一个痛快!」那人端着那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走上台阶,砰的一声,就丢到那妇女身下挂着的水桶里去,水花四溅。大家不由得哗然叫喊起来,在混乱中也听不见那女人的一声锐叫。

随即来了一阵寂静,在那寂静中可以听到一种奇异的轻柔而又沉重的声音,像是鸭蹼踏在浅水里,泊泊作声。那被撕裂的身体依旧高高悬挂在那里,却流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下那水潭里缓缓漾开来,渐渐溶化在水中。

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动荡,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头倒挂下来,微风拨动着她那潮湿垢腻的发丝。

「妈的,太便宜了她!来,把她解下来,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个人还很镇静。

积极分子与佃户们七手八脚拥上来解绳子。刘荃注意到黄绢的脸色非常苍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只肘弯。

「来,我们快出去,去看他们怎么对付韩廷榜。也不能饶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过了两重院落,出了小学校。刘荃也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只是想逃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去,稍微镇定一下之后再回来。他们穿过了大路,走到野地里。外面的阳光这样的明亮,使他们觉得很诧异。那阳光虽然温暖,一阵秋风吹上身来,却又寒浸浸的。太阳快下去了,乌雀都忙碌起来,到处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那苍黄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尽头,看着自然使人心里一宽。

黄绢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干什么,」她轻声说。

那田野里有一辆骡车纵横奔驰着,来往地绕圈子,彷佛没有一定的目的。在他们这样不懂农务的人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只觉得很奇异,看它常拣田地里锯断的树桩上驰过。远远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径上观看,并且吶喊着,也不知喊些什么。

那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东西,刘荃起初以为犁耙,原来是一个灰黑色的长长包裹。他这一连串的发现,非常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车子后面是拖着一个人。听说有一种叫做「辗地滚子」的刑罚,原来就是这样。这人一定就是韩廷榜了。

刘荃与黄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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