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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刘荃心里想:「同事倒吃醋了。」
这一天他看见那裁缝在那里,方才放下心来。裁缝送衣裳来,他那大白包袱里还包着些别的主顾的衣服,内中有一件织锦缎旗袍,被玉宝看中了,叫刘荃问他这衣料什么地方有得买。
那裁缝身材矮小,一张柿子脸,又是黄橙橙的横宽的「铜盆柿」?脸上永远是一种微带讽刺性的微笑,穿著一身旧绸衫裤,背剪着双手站在那里。「这种花样外面没有的,」他酸溜溜地微笑着说:「毛主席太太在杭州一家厂家定织了一件。一共两丈料子,剪剩下来还够做两件,这是此地一个银行经理太太买到了一件。」
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但是玉宝一味追问,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这话毫无根据。可能是个那主顾吹牛。」
玉宝却说:「听说北京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应该的嘛──一天到晚有国际友人请客应酬,不然气派不够。现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
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仔细翻来覆去看着。「国际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她说。
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色花瓶,隔得不远不近,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高的金瓶。空处穿插着一些金色云头,与短短的金色飘带,排列得很扳滞。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裁缝的话大概是可信的。
裁缝早已把玉宝新做出来的那件花绸旗衫拣了出来,放在沙发上。
「好,好,你们都出去,我试衣服,」玉宝说。
她撵他们出去,那裁缝却先忙着把那件名贵的织锦缎袍子折叠起来,收到包袱里,把包袱一扎,提在手里匆匆地往外走。
「干吗带出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玉宝生气地嚷了起来。
那裁缝也确是怕她要拿着穿一穿试试,他尴尬地苦笑着,喃喃地连声说「哪里哪里,」把一个柿子脸撮得像个柿饼似的,灰暗而有深的皱折。
刘荃乘她那一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黑色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图案……他常常想起它。
其实毛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衣料,又算得了什么,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满清的皇帝制定一个「江南织造」的官衔,专司供应御用衣料。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中国青年的血换来的,他不由得痛心。
玉宝积极准备着参加的那宴会,就在这两天内。在宴会的次日,玉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玉宝的办公室里,两人一会率率索索,一会又大说大笑的,似乎亲热异常。刘荃非常诧异,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水火不兼容的。
「真没瞧见过……」
「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
「──进『破鞋』!」
老区称荡妇为「破鞋」。她们似乎是在议论着昨天宴会上的一个浪漫的女性。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无怪她们同仇敌忾起来,忽然谈得这样投机。
「真不要脸!你看见她对那苏联专家那神气?」周玉宝说:「净找着他闹!」
刘荃走了进去,玉宝就接过那篇演说稿来看。赖秀英还在旁边说:「她自己也灌了不少伏特加。」
刘荃一离开那间房,又听见赖秀英带笑高声说:「是他们社长说的:『我们的戈珊同志不会说俄文哪?──人家眼睛会说世界语!』」
「还他妈的怪得意的呢!」周玉宝说。
刘荃怔了一怔,心里想原来是说戈珊。「他们社长」总是解放日报的社长了。
他虽然明知道戈珊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听见这些话,不免总觉得有点刺激,当天下午就借了个借口溜出去看她。
已经快到她上报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起床。
「酒醒了没有?」刘荃微笑着说,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没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厉害。「你消息倒灵通,怎么知道的?」
「那苏联专家告诉我的。」
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就不许我认识个把苏联专家?」
戈珊恨恨地横了他一眼。
「我不懂世界语,」刘荃笑着说。
「什么?」
「世界语我没学过,你用眼睛对我说话是白说了。」
戈珊探身过来打他,用力过猛,往斜里一裁,倒在他的身上格格地笑。「你这家伙真可恶,越学越坏了!」
「跟谁学的?」
戈珊嗤嗤地笑着。「我知道你是跟谁学的?」她把头枕在他膝盖上,仰着脸望着他,伸手抚弄着他的面颊。
他扳开了她的手。
戈珊知道他心里仍旧感到不痛快,就噘起了嘴说:「不行,你得告诉我,是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是那苏联专家说的。」
「什么苏联专家?我知道,还不是你们那儿两个姑娘们造的谣言!那两人都是道地的土包子,见了外国人吓的没处躲,看见别人出风头可又要吃醋,背后就去糟蹋人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刘荃觉得这话倒也很近情理,周玉宝与赖秀英恐怕也的确有这种心理。
戈珊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已经摇动了。「女人都是妒忌心最强的,」她又说。
「是吗?我也听见说。」刘荃微笑着说。
「女人像我这样的真少,」戈珊说:「我倒是从来不妒忌的。」
「是吗?」
「是吗,是吗──干吗这样阴阳怪气的?」
她继续抚摸着他的脸,他也抚摸着她。
她怕痒,身子一扭一扭,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也溜了下去,倒挂在空中。那美艳的脸庞颠倒着看,彷佛更加美艳。刘荃想起小时候在校园里,在金黄的夕照里把头向后仰着,仰到不能再仰了,倒看着满天的霞彩与青葱的园地,一切都特别显得鲜艳欲滴。
他忍不住伏下身去吻她的白嫩的喉咙。
「真的,我从来不妒忌的。你有别的女朋友我绝对不干涉,」戈珊说。
「哦。」他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从来不把你过去恋爱的事情讲给我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她一定逼着他说。
「你自己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倒尽着查问我。」刘荃说。
「我告诉你你要吃醋的,你告诉我我不会吃醋的。」
「你这种态度真好,可惜遇到我这么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吃醋的机会。」
「还耍赖,还耍赖!」两条白蛇紧紧地匝住他的颈项。「勒死你!今天非得要你把那女朋友的事招出来!」
「什么女朋女?」刘荃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黄绢的名字,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但是后来戈珊说:「告诉你,我早已充分掌握了材料,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刘荃笑了起来。「你这一套逼供的手段我也会。」
「真是不识好歹,」戈珊在他额角上重重戳了一下。「──不要你了!给你头上贴一张邮票寄到济南去。」
刘荃震了一震,笑着说:「济南?」
她向他笑。「寄给济南团支部黄绢同志。」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哼,告诉你:我的情报网比你深入,而且我的情报是绝对正确的,不像你,听了点没根据的话就来跟我乱发脾气!」
那天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猜测着她是从那里打听到的。他觉得实在有点奇怪,因为黄绢和他的事根本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然后他乘电车回去,在电车上掏钱买票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把他装零碎钞票的那只旧信封拿出来看了看。黄绢寄给他的信很多,他一向总是利用那信封装钱,可以随身带来带去,彷佛也是一种安慰。已经成了习惯。那信封上的邮戳虽然可看出是济南寄出的,寄信人的名字却只有「黄缄」两个字。但是在这励行节约的时候,大家写信都是把旧信封翻过来再用一遍,所以她这封信也就是他寄给他的,里面赫然写着她的姓名住址。戈珊当然有很多的机会翻他的口袋。信封破了就再换一只,她可以看出他们是经常通信的。一定就是根据这一点线索。不过他知道,下次他问她,她一定仍旧故作神秘,不肯说实话的。
他把那破旧的信封又揣到口袋里去。近来越来越怕写信了,也怕接到她的信。虽然大家说来说去只是几句冠冕堂皇互相鼓励的话。
他觉得他应当把实话告诉黄绢,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爱。会有比他好的人去爱她的。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学生时代就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她什么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态也很严重,所以她把男女关系看得那样随便。他觉得她需要一个人去爱她。她或者会好起来。
有时侯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迷人的肉体,而又不能正视这单纯的事实,所以要加上这么许多解释。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他到她那里去,突然天色阴黑,下起雨来了,而且下得很大。刘荃扶着阑干,沿着那露天的小楼梯走上去,潮湿的水泥梯级已经成了暗黄色,上面黏着一两片洋梧桐娇黄的落叶。他揿了半天铃没有人开门,她一定是出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又找出一张纸条子,抵在那绿漆小门上匆匆写了两行字,「来访不遇。明天下午或者能来。」下面没有署名。她会知道是他。他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弯下腰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一阵狂风吹过来,她那紫红布窗帘突然鼓荡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飘在半空中,像是向他挥手。跟着就又往里面一吸,吸了进去。密密的雨点也跟着往里扫射,可以听见她沙沙地打在桌上,像撒豆子似的。刘荃不禁有些担忧,想起他们编的那小册子的校样,前两天看见她从报馆里带回来搁在那张桌子,不知道还在那里不在,恐怕全打湿了。那窗户离那楼梯有好几尺远,也没法替她关窗。
他转过身走下楼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隐隐地听见一声「砰!」回过头来一看,那玻璃窗已经关上了。成片的雨水在那玻璃上流着,那紫红色的窗帘静静地被关闭在玻璃里面。
刘荃站在那里,茫然地向上面望着。然后他很快地走了,心里充满了愤怒。
她那里向来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听她说有时候叫白俄房东的女佣替她打扫打扫房间,但是如果是那女佣,外面揿铃揿得这样啊,也绝对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里去,有一个黑红肤色的青年在那里,是文化局警卫科的人。戈珊的态度很自然,替他们介绍之后,大家随便谈着。但是刘荃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她,对于这种浮泛的应酬式的谈话实在感到不耐烦。那青年虽然也不大开口,却老是坐着不走。大家就这样干迸着,等着看谁把谁迸走。
谈话一直延长下去。刘荃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他趁着出差,弯到这里来一趟,实在应当走了。
「你别性急,」戈珊说:「魏同志大概也就快来了。他们这些忙人,约了时候向来不算数的。」
「哪个魏同志?」那青年问。
「还有谁?」戈珊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