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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农民是一家!」
「拥护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喊过一阵口号,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竟僵在台上。
「唐占魁还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快叫他跪下来!」
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揿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砖头上。
「唐占魁,你别装蒜!」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义,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借了你那阎王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有这事没有?你说!你说!」
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他的脸是在阴影里,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
他的脸向着台下,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冯天佑竟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冯天佑你别怕他,尽管说!有群众给你撑腰!」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咱冤了你啦?」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把唐占魁当胸推撞了一下。「你说!咱冤了你啦?」
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从砖头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对,打他!打这狗入的!」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拖下来打!让大家打!」
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冯天佑又质问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睑的唾沫。
「让大家吐吐!」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
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彷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彷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与积欠的工资。
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财。
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农民家里搬出来的,他们的房主人都是由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在进行,但是谁也不敢深究。
这一天张励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刘荃说:「唐占魁自己承认有五十块洋钱埋在地下。也说不定还不止这些。不要看不起人家『表壮不如里壮』,肉子厚得很!所以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给他们蒙过去的。而且你以为他生活过得苦,也还是拿城市里的生活水准做标准,我早就指出了这一点。」
正说着,孙全贵走了过来说:「张同志,我马上就带他去一趟吧,迟了怕他家里人把东西挖出来挪了地方。」
「他不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而且要挖也早挖了。不过你现在马上去一趟也好。」
「刘同志,」孙全贵笑着向刘荃说:「你在他家住过的,他那屋子你横是摸清楚了,你也跟着走一趟吧?」
刘荃觉得张励在旁边微笑着注视着他,大概以为他一定又会犯温情主义,因而感到为难。他立刻很爽快地回答了一声:「好。走!」
孙全贵另外带着四个民兵,又分了一只破枪给刘荃拿着,以壮声势。当下把唐占魁从后院的黑屋子里提了出来,用绳子套着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绳子握在民兵手里。唐占魁已经不是在斗争大会上的情形了,遍身灰土与血渍,走路依旧不方便,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脸上有些伤痕似乎也是前天开会的时候还没有的。眼睛肿得合了缝,押解他的人里面有刘荃,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一行人进了村子,走进唐家的院门。唐占魁的女人在窗户眼里张见他们押着他进来,不禁惊喜交集,连忙轻声叫了声「二妞!爹回来了!唉,只要人回来就算了!总算老天保佑,只要人没事就好!」一面念叨着,急忙迎了出来,却陪着小心没敢说什么,也没敢向刘荃招呼,眼睛却忍不住连连向唐占魁偷看着。
大家都没有理睬她,径自押着唐占魁进了屋子,他老婆也怯怯地跟了进来。
刘荃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些诧异,里面的屋子并没有怎样改变。灶门前横卧着两捆茅草柴。唐占魁的旱烟袋依旧躺在墙上的黄土窟窿里。只是满屋子东一张西一张贴上了许多白纸封条,看着有些刺眼。二妞两只手抄在黑布围裙底下,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她看见他就像是不认识一样。
「拿把锄头来!」孙全贵掉过脸来向唐占魁的女人说。
那妇人呆住了,和她女儿面面相觑。显然她是想起了村子上有一次,有个人犯了事,被干部一锄头打死了的事。她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妈,锄头犁耙不是都封起来了?」二妞说。
「是呀,孙同志,都贴上封条了,」她母亲连忙接上去说:「不敢动它。」
「胡说!是我叫拿的,有什么要紧?快去拿来!」
唐占魁的女人只是俄延着不动身。还是二妞明白,看了看他们手里的枪,觉得他们要打死唐占魁还不容易,何必一定要锄头。她随即跑到那封了门的磨房里,把封条撕了,拿了把锄头出来。一个民兵接了过去。
「把门关起来!」孙全贵吩咐着。
二妞母女眼睁睁地望着,看见锄头又递到唐占魁手里。
「快挖!」那民兵在他背后踢了一脚。
「把门背后的东西挪开,扫帚拿走,」孙全贵说。
「挖什么呀,天哪?」唐占魁的女人颤声问。
唐占魁一锄头筑下去,身子往前一栽,几乎跌了一交。
刘荃实在忍不住了。「算了算了,让我来吧,叫他滚到一边去。照他这样要挖到几时?」
他把枪倚在门框下,去夺唐占魁的锄头。
二妞的脸色反而变得更加固执而冷漠。
唐占魁却还不肯放手,昏昏地抡起锄头来,又是一下子筑下子。大家只怕被他误伤了,都倒躲不迭。唐占魁虽然东倒西歪的站不稳,究竟他种了一辈子的地,用起锄头来总是得劲的。不大的工夫,就已经掘出一个浅浅的坑。
门关着,那阴暗的房间更阴暗了,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唐占魁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种新的恐怖。难道是叫他自己掘了坑来活埋他?
坑边堆着的半圈泥土越堆越高,几个民兵各个倚在枪杆上,无聊地站在旁边,把脚尖拨着泥块。孙全贵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只瓦茶壶,两只手捧着,就着壶嘴谷笃谷笃喝着,不时回过头去叱喝一声:「快挖!」
二妞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两只手卷在黑布围裙里。
孙全贵松了松腰带,又踱到坑边来,说:「怎么挖到三尺深还没有?到底是在这块地方不是?」
唐占魁把锄头拄在地下,伏在那柄上直喘气。
「你说!老实说!到底是埋在什么地方?」
唐占魁只是不作声。逼得紧了,才说了一声「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有五十块银洋钱装在坛子里,埋在门背后?」
「五十块银洋钱!」他女人在旁边叫了起来。
「哪儿有呀,我的老天爷。这是哪儿来的话?」
「得了得了,你这是装的哪门子的蒜!」孙全贵向她说:「明摆着的,这还不是你挖出来挪了地方了!快拿出来!」
她急得哭喊起来:「叫我拿什么出来呀?一辈子也没瞧见过这么些个钱,他有俩钱就买了地了!去年春上为买耿家哪两亩地,还背了债!哪儿有大把的洋钱埋在地下,倒去借债?」
「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反正你们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装穷!」
他们在这里大嚷大叫的,唐占魁彷佛害怕起来,举起锄头来,又开始挖掘。
「他妈的,真会装傻!」孙全贵一回头看见了,不由得气往上涌,大声咒骂起来:「明明不在这儿,还挖些什么?捣些什么鬼?妈的皮!装浑!」
唐占魁依旧耐心地一下一下锄着地,往下挖掘着。
「妈的!」孙全贵气得一脚踢在他身上,唐占魁跄踉着一连倒退了几步。然后一交跌到土坑里。
孙全贵再别过身来盘问那女人,她只是指天誓日,孙全贵百般威吓也不生效力。最后他恨恨地说:「嘴真刁!把她带了去问话,两个女的都带了去!看她们说不说!」
唐占魁一听见这话,不知道怎么,突然混身颤抖了一下,半截身子在土坑里直竖起来,伸出一只手臂来在半空中挥舞着,发狂似地喊叫:「是真没有呀!逼死她们也不中用,是真没有呀!」
「没有你干吗说有?」他女人哭叫着:「这不坑死人了,我的天!」
「走走!这些人都是不见棺材不下泪的!两个女的都捆起来带走!」
唐占魁忽然又改了口:「她们是真不知道!问她们没用──真的──只有我知道!」
「那你说!钱在哪儿。你说!」
他又不作声了。
「他妈的,这家伙,想要弄人是怎么着?这回回去你小心着点,我告诉你!」孙全贵气愤愤地说:「走!回去!」
民兵把唐占魁臂上腿上的绳子一紧,横拖直曳拖了出去。但是他扳住了门框不放。一个民兵从背后又是一脚,把他踢了个斛斗,倒在地下爬不起来。
「别看他装死,待会儿上了老虎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