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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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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买双好鞋吧。”伊德里斯说着,走下了台阶。



 



“安拉保佑您,老爷。”舅舅在他身后叫着,“您是个好人。您是个善人加好人。”



 



第二天,伊德里斯又来探视,第三天同样如此。很快这就成了惯例,每天他都出现在罗诗身边。他能叫得出护工的名字了,还认识了在一楼工作的男护士,看门人,以及医院门口那几个营养不良、满脸倦容的警卫。他把探视当成秘密,尽可能不告诉别人。打电话回国时,他从未和娜希尔谈起罗诗。他没告诉铁木尔自己去哪儿,也没说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去帕格曼,或是到内政部拜会某个官员。但铁木尔还是知道了。



 



“好样的。”他说,“你在做正经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千万要慎重。”



 



“你的意思是别再去探视了。”



 



“再过一个礼拜咱们就该走了,老兄。你不能让她黏上你。”



 



伊德里斯点点头。他不知道铁木尔是不是对他和罗诗的关系有点嫉妒,说不定还会心生怨恨,因为他,伊德里斯,抢走了他轰轰烈烈扮演英雄的机会:瞧啊,慢动作,铁木尔的身影从熊熊燃烧的大楼里浮现,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人群欢声雷动。伊德里斯打定主意,不让铁木尔用这种方式拿罗诗示众。



 



但是铁木尔说得对。再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要回家,可罗诗已经开始管他叫伊德里斯卡卡了。如果他去晚了,就会发现她坐卧不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腰,脸上一下子便有了宽慰的表情。她告诉他,她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来。一起看录像带的时候,有时她会伸出两手,死死抓着他的手。一旦她不在身边,他常常会想起她手臂上淡黄色的汗毛,她小小的褐色眼睛,漂亮的脚丫,圆圆的脸蛋,还有她双手托腮,听他读儿童书的模样。书是他在法国高中附近的书店里找到的。有几次,他耽于狂野的想像,设想着把她带到美国,带她回家的情景,想着怎样让她跟儿子扎比和勒马尔相处融洽。就在去年,他还和娜希尔谈到了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



 



“现在怎么办?”他计划动身的前一天,阿姆拉问道。



 



当天早些时候,罗诗送了伊德里斯一张画,用铅笔画在医院的记录纸上,画的是两个人正在看电视。他指着那个头发长长的,问道:“这是你?”



 



那这一个就是你,伊德里斯卡卡。



 



你留长发吗,那时候?从前?



 



姐姐每天晚上给我梳头。她知道怎么梳才不疼。



 



她肯定是个好姐姐。



 



等头发长出来,你帮我梳。



 



我很乐意效劳。



 



别走,卡卡。不要离开。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他对阿姆拉说。她的确是。有礼貌,也很恭顺。他带着些许负罪的感觉,想起了圣何塞家里的扎比和勒马尔,他们很早就叫嚷着不喜欢自己的阿富汗名字,他们正在迅速地变成小霸王,变成飞扬跋扈的美国儿童,而他和娜希尔曾经发誓,那种孩子绝对不养。



 



“她是幸存者。”阿姆拉说。



 



“是的。”



 



阿姆拉靠到墙上。两个护工推着一具轮床,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床上躺着个小男孩,鲜血浸透了他头上的绷带,大腿上还有开放性的创口。



 



“其他阿富汗人从美国来,或者从欧洲来,”阿姆拉说,“他们过来拍她照片。他们录像。他们许诺。然后他们回家给家人看。好像她是动物园动物。我同意这样做,因为我认为也许他们将帮忙。但是他们忘记。我永远没有他们消息。所以我再问一遍,现在怎么办?”



 



“她要做的手术吗?”他说,“我想我能做到。”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们集团有个神经外科医院。我会跟我上司讲。我们来安排,让她飞到加州动手术。”



 



“是,但是钱。”



 



“我们一定能弄到资金。再不济的话,我来付钱。”



 



“自掏钱夹。”



 



他大笑起来。“应该说‘自掏腰包’,可是没错,我掏。”



 



“我们需要舅舅的允许。”



 



“如果他再露面的话。”自从那天伊德里斯给了舅舅两百美元,就再也没人看到他的人影,听到他的动静了。



 



阿姆拉冲他微笑着。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一种兴奋、陶醉,甚至愉悦的感觉,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做出了这样的保证。他觉得浑身是劲儿,几乎喘不上气来。让他自己也吃惊的是,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hvala⑥。”她说,“谢谢。”她踮起脚尖,吻他的脸。



 



“干了荷兰妞,”铁木尔说,“派对上那个。”



 



伊德里斯把头抬离舷窗。下面是紧紧簇拥的兴都库什山脉,棕色的山峰却格外柔和,让他惊奇了好一阵子。他转过头,看着靠走道坐的铁木尔。



 



“有点黑的那个。嗑了半片威他命威⑦,一直把她整到早晨宣礼。”



 



“我的天,你还能不能长大啊?”伊德里斯说。他厌倦了铁木尔又一次让他背上包袱,心里不得不装进这家伙的出轨和不忠,还有他那怪诞的、兄弟会式的哗众取宠。



 



铁木尔得意地笑了。“记住了,老兄,有一天,在喀布尔……”



 



“拜托不要再往下说了。”



 



铁木尔大笑起来。



 



飞机后舱开起了小派对,有人在用普什图语唱歌,有人拍打着一个泡沫塑料的盘子,好像那是个弹拨尔。



 



“真不敢相信咱们碰到了老纳比。”铁木尔低声说,“天啊。”



 



伊德里斯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摸出一片预留的安眠药,硬生生咽了下去。



 



“所以我下个月还得回来。”铁木尔说着,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过后可能还得再跑两三趟,不过咱们应该办得成。”



 



“你信任这个叫法鲁克的家伙吗?”



 



“操,才不呢。要不然我还回来干吗?”



 



法鲁克是铁木尔雇的律师。他专门帮助流亡国外的阿富汗人,在喀布尔追讨被占的房产。铁木尔唠叨着法鲁克要呈递的文件,希望主持审理的法官是法鲁克的远房小舅子。伊德里斯歪着头,贴紧舷窗,等着药劲上来。



 



“伊德里斯?”铁木尔小声叫他。



 



“嗯。”



 



“在那儿看见的事真他妈伤心,哈?”



 



您眼力实在太惊人了,老弟。“就是。”伊德里斯说。



 



“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个悲剧,伙计。”



 



很快,伊德里斯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了。沉入睡眠之际,他想到了与罗诗的道别,他抓着她的手指,说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她伏在他肚子上,呜咽着,几乎无声无息。



 



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驱车回家的路上,伊德里斯带着怀恋,想起了喀布尔疯狂的交通乱象。现在驾驶着雷克萨斯,沿101号高速公路向南,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路上秩序井然,路面连个坑都没有,总是不缺少辅助的交通标志,人人礼貌有加,亮灯示意,主动让车。在喀布尔,他和铁木尔曾把生命交托给那些视死如归,乳臭未干的出租车司机,一想到这儿,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娜希尔坐在前座,问题一个接一个。喀布尔安全吗?吃得怎么样?他病过吗?照片,录像,什么都拍下了来吗?他尽力回答,向她描述炸毁的学校,住在残垣断壁下的流民,乞丐,淤泥,时断时续的供电,可他仿佛在描述音乐。他没办法让这些事鲜活起来。喀布尔那些生机勃勃、令人心动的细节——比如那座废墟里的健身房,窗户上画着施瓦辛格。如今他正在忘掉这些细节,在自己听来,这些描述不过是泛泛而谈,清汤寡水,如同美联社一篇寻常的报道。



 



后座上的两个孩子只听了很短的一会儿,至少假装在听,算是迁就他。伊德里斯能感到他们的厌烦。然后八岁的扎比便求娜希尔放电影。勒马尔大两岁,虽然努力多听了一小会儿,但没过多久,伊德里斯便听到,他的任天堂ds传出了赛车游戏低低的轰鸣。



 



“你们俩怎么回事?”娜希尔训他们,“爸爸刚从喀布尔回来,你们就不好奇吗?什么问题都不问他吗?”



 



“没关系。”伊德里斯说,“别管他们了。”可他们的漠不关心的确让他恼火。只是由于遗传上的好运,才让他们获得了与生俱来的特权,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和家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道裂隙,就连娜希尔也是如此,她问起他的旅行,总是围绕着餐馆和自来水的缺乏。现在他用责备的目光看待他们,一如他刚到喀布尔时当地人对他的看法。



 



“我饿死了。”他说。



 



“想吃什么?”娜希尔问,“寿司,意大利式的?橡树岭那边有家新馆子。”



 



“去吃阿富汗菜吧。”他说。



 



他们去了亚伯烤肉馆。它位于圣何塞东城,离老贝里耶萨跳蚤市场不远,老板阿卜杜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留着八字胡,两只手看上去特别有劲儿。伊德里斯给他看病,也给他妻子看过。看见伊德里斯一家子走进饭馆,他便从柜台后面招手。亚伯烤肉馆是个很小的家庭买卖,只有八张桌子,盖着塑料台布,上面常常黏乎乎的,菜单是过塑的,墙上贴着阿富汗海报,角落里有台旧的冷饮售货机,当年叫“汽水柜”。阿卜杜拉负责招呼客人,打理柜台,搞卫生。他妻子苏丹娜在后厨干活,她才是这饭馆的顶梁柱。伊德里斯看到,她这会儿就在厨房,弯着腰,忙活着。她头发塞在帽网里,水汽弄得她眯起了眼。两口子告诉过伊德里斯,她和阿卜杜拉是七十年代末在巴基斯坦结的婚,当时共产党已经接管了祖国。1982年,他们在美国获得了庇护,女儿帕丽在同年出生。



 



现在帮他们点菜的就是帕丽。她很温和,懂礼貌,继承了她母亲白皙的皮肤,目光中流露着同样的果敢。她还有一副奇妙的,不成比例的身材,上身苗条而秀美,腰以下却骤然丰腴,大屁股,大粗腿,大肥脚。现在,她穿着一件常穿的宽松短裙。



 



伊德里斯和娜希尔点了羊肉、糙米饭和波拉尼烙饼。儿子们勉勉强强,要了拖鞋烤肉,他们在菜单上找来找去,只有这东西最像汉堡里的肉。等着上菜的时候,扎比告诉伊德里斯,他所在的足球队打进了决赛。他踢右边锋。比赛时间是星期日。勒马尔说,星期六他要表演吉他独奏。



 



“你弹什么?”伊德里斯懒洋洋地问。他觉得时差反应开始上头了。



 



“《把它涂黑》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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