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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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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她,他结过一次婚,时间很短。



 



“真的?”



 



“几年前的事。我三十岁的时候。那会儿我住在里昂。”



 



他娶过一个比他大的女人。婚姻没法持续,因为她对他有着非常强烈的占有欲。此前妈芒还在桌上的时候,他没透露过这些。“老实说,那是一种肉体上的关系。”他说,“那完全是性。她想占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着她,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她的反应。帕丽点了支香烟,努力不动声色,就像芭铎一样,就像成天都有男人对她讲这种事情。可是心里头呢,她正在颤抖。她知道,一种小小的背叛行为已经在餐桌上付诸实施,有点儿像偷食禁果,不是完全无害,但绝对惊心动魄。妈芒回来了,重新梳过头,补了口红,他俩鬼鬼祟祟的时刻便戛然而止。对妈芒横插一杠,帕丽忽然生出些怨愤,但立刻便被悔恨压服。



 



大约一周之后,她再次见到了他。那是早晨,她拿着一大碗咖啡,正要去妈芒的房间。她发现他就坐在妈芒床头,正在戴手表。她没想到他过了夜。她在走廊里,透过门缝瞅见他。她站在那儿,在地上生了根,碗拿在手中,嘴里就像吞进了一团干泥巴。她看着他,他背上的皮肤毫无瑕疵,肚腩微微鼓凸,两腿中间黑糊糊的,一部分挡在凌乱的床单下。他扣好手表,从床头柜上拿起香烟,点着了,然后漫不经心地把目光甩给她,好像始终知道她就在那儿。他朝她默默一笑。后来妈芒在淋浴间里说了句什么,帕丽赶快转身走掉。她竟然没被咖啡烫着,真是奇迹。



 



在大约六个月的时间里,妈芒和于连成了情人。他们常常去看电影,去博物馆,也去小画廊,那里展出的作品往往出自没什么名气的画家,顶着外国名字,正在奋斗。一个周末,他们驾车去了阿卡雄的海滩,就在波尔多附近,回来时带着晒黑的脸和一箱红酒。于连带她参加大学教员的活动,妈芒请他出席书店里的作家朗读会。一开始帕丽还跟着——于连要她去,似乎是为了取悦妈芒——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找借口待在家里。她不愿意去,也不能去。去了就难以忍受。她说她太累了,要不就说她感觉不舒服。她说她要去朋友科莱特家学习。从二年级开始,科莱特就成了她朋友。她是个干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留着软塌塌的长头发,鼻子好像乌鸦嘴。她喜欢让人瞠目结舌,老说一些离谱的、恶心的事情。



 



“我敢打赌他很失望。”科莱特说,“因为你没跟他们一起出去。”



 



“嗯,就算他失望,他也没表现出来。”



 



“他不会表现出来的,对吗?让你妈怎么想?”



 



“想什么?”帕丽问。尽管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可她想听人说出来。



 



“想什么?”科莱特的语气变得既会心,又兴奋,“想他和她在一起是为了得到你。你才是他想要的。”



 



“好恶心。”帕丽说,心里一阵乱跳。



 



“也许你们两个他都想要。也许他喜欢大家挤一个床。要是这种情况,我想请你替我也美言几句。”



 



“讨厌死了,科莱特。”



 



有时,妈芒和于连出去的时候,帕丽便在走廊里脱掉衣服,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她挑剔着自己的身体。太高了,她想,太不匀称了,太……太实用了。妈芒的魔鬼曲线完全没有遗传给她。有时她就这样光着身子,走进她母亲的房间,躺到床上,她知道这是妈芒和于连做爱的地方。帕丽躺在那儿,一丝不挂,闭着眼,心脏猛烈捶击,迷醉于意乱神迷,有种嗡嗡的感觉荡漾开来,席卷了她的胸,她的腹,一直向下。



 



结束了,理所当然。他们结束了,妈芒和于连。帕丽得到了解脱,但并不吃惊。男人们到了最后,总是让妈芒失望。他们永远都会变成不完美,悲惨地告别她为他们圈定的无论什么理想形象。以欢乐和热情开始,总是结束于轻易的指责和恶毒的语言,突如其来的怒火和哭泣,摔锅砸碗,然后全然失控。高潮迭起的大戏。妈芒就是不能在没有过度的情况下开始,或者结束一段恋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出所料,妈芒会发现,孤独突然有了好味道。她待在床上,睡衣外面套旧棉服,变成公寓里一个疲倦、消沉、闷闷不乐的人形。帕丽知道,别理她。她的安慰和陪伴统统不受欢迎。沮丧的心境通常会持续几个星期,跟于连这一次则远为长久。



 



“噢,他妈的!”妈芒现在说话了。



 



她正要从床上坐起来,医院的病号服仍然穿在身上。德劳内大夫已把出院证明给了帕丽,护士正在帮妈芒取下胳膊上的静脉注射管。



 



“怎么了?”



 



“刚想起来。过几天我有个采访。”



 



“采访?”



 



“一份诗歌杂志的人物特写。”



 



“太好了,妈芒。”



 



“他们还要给文章配张照片。”她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缝合过的伤口。



 



“我敢保证,你一定能找到漂亮的办法把它挡住。”帕丽说。



 



妈芒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护士猛地拔出了针头,只见妈芒脸上抽搐了一下,朝那女人吼了一句,既不中听,也没必要。



 



《阿富汗夜莺》节选



 



——妮拉·瓦赫达提访谈录



 



作者:艾蒂安·布斯图勒



 



《视差》第84期(1974年冬季号),第36页



 



我再次环顾公寓,书架上一个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是个小女孩,蹲在野草丛生的田野里,正在全神贯注地捡东西,也许是某种浆果。她穿着明黄色的外套,扣子扣到领口,与头顶灰暗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背景里有一间石头盖的农舍,百叶窗关着,木瓦覆盖的屋顶破破烂烂。我问起这张照片。



 



妮拉·瓦赫达提:我女儿帕丽。和“巴黎”差不多,但没s,意思是“仙女”。这张照片是我们去诺曼底的时候拍的,我们俩。我想那是1957年的事,她肯定已经八岁了。



 



艾蒂安·布斯图勒:她现在在巴黎吗?



 



妮拉·瓦赫达提:她在索邦学数学。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肯定很骄傲。



 



她笑了笑,耸耸肩。



 



艾蒂安·布斯图勒:我对她的职业选择有点吃惊,因为您献身于艺术。



 



妮拉·瓦赫达提:我不知道她从哪儿获得了这种能力。那么多难以理解的公式啊,理论啊。可我猜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了。我连乘法都不会,我自己。



 



艾蒂安·布斯图勒:也许这是她反叛的方式。我想您对反叛还是略知一二的。



 



妮拉·瓦赫达提:那是。可我是正儿八经地反叛。我又喝酒又抽烟,还谈恋爱。谁用数学来反叛呢?



 



她大笑起来。



 



妮拉·瓦赫达提:还有,她应该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无因的反叛。我给了她可以想像的所有自由。她一无所求。她什么也不缺。她现在和别人同居。那个人年纪比她大好多,迷人到了过分的地步,博学,风趣。毫无疑问,一个狂热的自恋者,自我意识有整个波兰那么大。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不赞成。



 



妮拉·瓦赫达提:我赞不赞成都无关紧要。这是法国,布斯图勒先生,不是阿富汗。年轻人不必靠父辈的恩准来决定生死。



 



艾蒂安·布斯图勒:那么您女儿和阿富汗没有什么瓜葛了?



 



妮拉·瓦赫达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才六岁。她对那段日子的记忆非常有限。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肯定不是这样的。



 



我请她给我讲讲她早年的生活。



 



她短暂告退,离开了房间。回来时,她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一个表情严厉的男人,身材魁伟,戴着眼镜,头发油光水滑,梳成无可挑剔的分头,正坐在桌边读书。他穿着尖领西装,双排扣的马甲,白色的高领衬衫,打着领结。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1929年。我出生的那年。



 



艾蒂安·布斯图勒:他看上去是个大人物。



 



妮拉·瓦赫达提:他属于喀布尔的普什图贵族阶层,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上无懈可击,善于交际,但很有分寸。也是个极为善谈的人,至少在公共场合是这个样子。



 



艾蒂安·布斯图勒:私下里呢?



 



妮拉·瓦赫达提:您猜猜看,布斯图勒先生。



 



我拿起那张照片,又看了看。



 



艾蒂安·布斯图勒:冷漠,请恕我直言。阴沉。难以参透。不肯妥协。



 



妮拉·瓦赫达提:我非得让您和我来一杯。我讨厌……不,我憎恶一个人喝酒。



 



她给我倒了一杯霞多丽。出于礼貌,我抿了一小口。



 



妮拉·瓦赫达提:他手冰凉,我父亲。不管什么天气,他的手总是凉凉的。可他总是穿着西装,同样不管天气如何。衣服都是精工细做,有棱有角。软呢帽也是。当然了,还有尖皮鞋,双色的。他很英俊,我觉得是,不过是那种一本正经的英俊。而且呢——这一点我后来才明白过来——而且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有点可笑的,虚假的欧洲范儿——完全是装出来的,毫无疑问。他每个星期都去打草地滚球,打马球,还有个令人垂涎的法国妻子,所有这一切,年轻而进步的国王都大力支持。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暂时什么也不说了。我把录音机里的磁带翻了面。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睡他自己的房间,我母亲和我睡。大多数时间,他都出去和部长们、国王的顾问们一起吃午餐。要不然他就出去骑马,打马球,打猎。他喜欢打猎。



 



艾蒂安·布斯图勒:这么说您见他的时候不多。他是个不在场的形象。



 



妮拉·瓦赫达提:不完全是。他很留心,每隔两三天就陪我待几分钟。他走进我房间,坐到床上,这就是让我往他腿上爬的信号。他把我搁到膝盖上,颠我一会儿,我俩都没什么话讲,最后他说:“好了,妮拉,咱们现在干点什么呢?”有的时候,他会让我从他胸前的衣袋里扯出手帕,然后让我把它叠起来。当然了,我只是把它团成一团,再塞回他口袋里,他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装出来的,可我觉得那样子滑稽死了。我们翻来覆去地玩这个,直到他烦了,很快他就烦了。然后他用大凉手摸摸我脑袋瓜,说:“爸爸现在得走了,我的小鹿。你撒欢去吧。”



 



她把照片收进隔壁房间,又回来,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包香烟,点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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