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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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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会冷不丁地瞅见父亲脸上灰云密布,陷入难以言传的感情阴影。如今,父亲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失去了支柱。他不是懒洋洋歪斜在屋中,便是坐在新买的大铁炉前烤火,把小伊克巴尔放在腿上,失神地呆望着火苗。他的声音也变得疲惫不堪,与阿卜杜拉记忆中的判若两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秤砣一样。他往往神情幽闭,长久地沉默无语。他再也不讲故事了,自打他和阿卜杜拉从喀布尔回来,就一个故事也没讲过。阿卜杜拉觉得,父亲大概把自己的灵感也一并卖给了瓦赫达提夫妇。



 



没了。



 



消失了。



 



什么都没留下。



 



一切都归于无言。



 



只听到帕尔瓦娜的这些话:只能靠她了。我很抱歉,阿卜杜拉。非她不可。



 



砍下一根指头,才能把手保住。



 



在磨坊后面,在风化中的石塔下,他跪到地上,脱掉手套,刨着地里的土。他想到她浓浓的眉毛,大大的脑门儿,豁牙的笑。他耳边总听到她清脆的笑声,一如从前,在家里滚滚而过。他想起从巴扎回来后爆发的那场厮打。帕丽惊恐着,尖叫着。纳比舅舅赶快把她拉走。阿卜杜拉刨着土,直到指头碰到金属。他探手向下,从坑里挖出那个铁皮茶叶盒,拂去盖子上冰冷的土。



 



最近他想了好多,想父亲在去喀布尔之前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老农夫巴巴·阿尤布和魔王。阿卜杜拉发现自己就站在帕丽曾经待过的地方,而她的离去好像一股无形的烟尘,从他脚下的土里升起,让他的腿弯折,让他的心坍缩,他渴望着喝一大口魔王送给巴巴·阿尤布的魔药,好让自己也能忘记。



 



可是什么都忘不掉。帕丽总是不请自来,徘徊不去,不管阿卜杜拉到哪儿,都能看见她在一旁侧立。她就像他衣服上黏附的尘土。她就待在那一个又一个的沉默里,那是如今家中习以为常的沉默,言语之间忽然喷涌的沉默,有时冰冷而空洞,有时潜伏着什么,却终究归于无言,像一片乌云,带着雨,却永远不会飘落。在有些夜晚,他会梦见自己又一次置身荒漠,一个人,四下都是山,只有一点点细小的微光在远处闪烁,明明灭灭,如同一句暗语。



 



他打开茶叶盒。它们全在里面。帕丽的羽毛,公鸡毛、鸭毛、鸽子毛;那支孔雀翎也在。他把黄羽毛丢进盒中。总有一天,他想。



 



他希望。



 



像舒贾一样,他在沙德巴格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这里已无可留恋。这里已不再有他的家。他会等到冬天过去,等到融雪的春天到来。他将在某个早晨,在黎明前起身,迈出家门。他将选准一个方向上路。双脚能带他走多远,他就走多远,远远地离开沙德巴格。如果有一天,他在旷野中跋涉太久,被绝望俘获,那么他将止步于半途,就此瞑目。他将想起帕丽在沙漠中发现的那片隼羽。他将想像着羽毛从飞鸟身上松脱,在云中,在人间千尺之上,在暴烈的气流中劲舞,激旋,被怒号的狂风裹挟,推送,飞越千里荒漠,百座高山,战胜一切险阻,最后万无一失,飘落于巨石脚下,并必将被妹妹发现。他将流连于这样的想像,它带来的不只初时的惊喜,还有继之而生的希望,希望这一切能够成真。不过他也更清醒地知道,他要鼓足勇气,睁大双眼,迈步向前。


 ..



第三章

daueengiaouoang

  1949年春



 



帕尔瓦娜还没掀开被子看,就闻到那味儿了。马苏玛屁股上蹭得到处都是,一直到大腿。床单、床垫和被子上也有。马苏玛回过头,抬脸看着她,怯怯地,带着请求原谅的表情,还有羞耻——这些年来始终不变的羞耻。



 



“对不起。”马苏玛小声说。



 



帕尔瓦娜真想大声咆哮,却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每逢这样的时刻,她就需要拼命提醒自己,别忘了这个粪堆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她遭受的一切既算不上不公平,也不过分。她活该如此。她打量一下弄脏的床褥,对眼前的工作心生畏惧,不免叹了口气。“我这就给你弄干净。”她说。



 



马苏玛开始无声地哭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有眼泪夺眶而出,簌簌落下。



 



清晨凛冽,帕尔瓦娜来到屋外,在烧饭的泥坑里生火。等火上来了,她便提着桶去沙德巴格的公共井里打水,再回来烧水。她在火前攥紧两手。从这儿,她能看到村里的磨坊,小时候谢基卜毛拉教她和马苏玛识字的清真寺,还有毛拉建在缓坡底下的家。再过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毛拉家的房顶就会在周围的土色之中,变成鲜红夺目的方块,因为他妻子在屋顶晾了西红柿。帕尔瓦娜抬头仰望,晨星暗淡,漠然地对她半睁着眼睛。她费劲地站起身。



 



进了屋,她帮马苏玛翻过身,背朝上。她浸湿毛巾,擦净马苏玛的屁股,从她后背和肌肉麻痹的腿上清理掉粪便。



 



“为什么用热水?”马苏玛趴在枕头上说,“何必这么麻烦?你不用这样做。我分辨不出来的。”



 



“也许吧。可我就是要这样。”帕尔瓦娜说着,对着粪便做了个鬼脸。“行了,别说话了,让我收拾完。”



 



帕尔瓦娜的一天就此开始,一如往常,一如父母过世这四年来的每一天。她喂鸡,劈柴,一趟趟、一桶桶地从井里提水。她和面,揉面,在土坯房外的泥炉里烤馕,然后擦地板。到了下午,她蹲在小河边,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在石头上洗衣服。接下来,因为今天是礼拜五,她要去坟地,给父母上坟,挨个做一遍简短的告拜。整整一天下来,在这些家务的间隙,她还得抽空儿帮马苏玛翻身,侧过来,再侧过去,把枕头塞到这边的屁股下,过一会儿再换另一边。



 



今天她碰到了萨布尔。碰到了两次。



 



她先瞅见萨布尔蹲在他家小土房外,对着烧饭的泥坑扇风,烟呛得他使劲眯着眼。旁边是他儿子阿卜杜拉。后来她又瞧见他了,正在跟几个男人聊天。那些男人和萨布尔一样,现在都成了家,可他们原先也都是村里的娃子,跟萨布尔打过架、一起放过风筝,追过狗,玩过捉迷藏。现在这段日子萨布尔可遭罪了,摊上了大不幸,老婆死了,丢下两个没妈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在吃奶。现在他说起话来透着疲惫,听都听不清。他在村里拖着身子走路,倦怠,枯槁,和从前判若两人。



 



帕尔瓦娜远远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渴望,像傻子一样。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努力挪开目光。如果无意中四目相交,他也只是冲她点个头,可她却热血上涌,满脸发烧。



 



当晚,帕尔瓦娜要躺下睡觉时,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真是累透了。她躺到小床上,等待入睡。



 



此时,黑暗中传来呼唤:



 



“帕尔瓦娜?”



 



“在。”



 



“你还记得那次吗?咱俩一块儿骑自行车。”



 



“嗯。”



 



“骑得多快啊!大下坡。狗追着咱们。”



 



“我记得。”



 



“咱俩都在尖叫。然后就撞到石头上了……”帕尔瓦娜几乎可以听到姐姐在黑暗中微笑。“妈可生气了。纳比也是。咱们撞烂了他的自行车。”



 



帕尔瓦娜闭上了眼睛。



 



“帕尔瓦娜?”



 



“在。”



 



“今晚和我一起睡行吗?”



 



帕尔瓦娜蹬开被子,摸到小屋另一头马苏玛的床上,钻进被窝,在她身边躺下。马苏玛的脸枕着帕尔瓦娜的肩膀,一只胳膊环在妹妹胸前。



 



马苏玛小声说:“你应该过得比我好。”



 



“别再说这些了。”帕尔瓦娜低声答道。她抚弄马苏玛的头发,一下一下,慢慢地,马苏玛喜欢这样。



 



她俩轻言细语地瞎聊了一会儿,都是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事,暖暖的呼吸温暖着对方的脸。对帕尔瓦娜来说,这是相对快乐的时刻,常常让她想起她俩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也曾这样脸贴着脸,蜷缩在被窝里,低声私语,说着闲话,不出声地吃吃傻笑。没过多久,马苏玛便睡着了。她在做梦,出声地嘟囔着什么。帕尔瓦娜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思绪凌乱,东想一点,西想一点,终于滑落到她在一本旧杂志上见过的照片,一对面无表情的连体暹罗兄弟,共用肥厚的躯干。他们一体相连,无法分离,一个人骨髓里造出来的血,在另一个人的血管里奔流,他们的结合是永久的。帕尔瓦娜感到压抑,绝望,好像有只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她吸了口气,努力将心思转回到萨布尔身上,却发现思绪飘飘荡荡,坠入了她在村里听到的传言:他在找新老婆。她使劲不去想他的脸。她掐断了自己的愚念。



 



帕尔瓦娜生得意外。



 



马苏玛已经出来了,在接生婆怀中安静地蠕动,此时母亲却在大叫,另一个脑袋瓜从她体内露出了头顶。马苏玛的到来顺顺利利。接生婆后来说:她自己下凡来了,这个小天使。帕尔瓦娜的出生却是母亲久拖不去的痛苦,当然对婴儿也是极其危险的。接生婆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帕尔瓦娜解开缠住脖子的脐带,它仿佛怀着与母体分离的焦虑,而变做了害命的工具。日后每逢情绪低落到谷底,帕尔瓦娜便不由自主,没顶于自厌自弃的洪水,心想,还是那根脐带最解人意。它想必知道,谁才是更好的那一半。



 



马苏玛按时吃奶,准点睡觉,只在饿了的时候或拉完才哭。醒着时,她既顽皮又活泼,动不动就乐,在襁褓中咯咯傻笑,高兴起来就吱吱呀呀地叫。她喜欢吮吸自己的拨浪鼓。



 



大伙都说,多懂事的宝宝啊。



 



帕尔瓦娜却是个暴君。她尽情施展威权,凌驾于母亲之上。父亲被这作威作福的婴儿弄得五心烦躁,干脆带上女娃们的哥哥纳比,逃到自己兄弟家睡觉。对姐妹俩的母亲而言,夜晚充满了史诗般的苦难,只有少许间隙,可以抽空儿喘上一口气。到了晚上,她便整夜抱着帕尔瓦娜,不停地颠上颠下,走来走去。她摇着她,给她唱歌。每当帕尔瓦娜张开嘴,对她肿胀的、已被咬破的乳房发起猛攻,用牙床撕咬她的奶头,仿佛要从她骨髓深处也吸出奶水的时候,她便疼得龇牙咧嘴。但吃饱喝足也于事无补:即便肚儿圆圆,帕尔瓦娜照样连踢带打,哭闹不停,任母亲怎样求告也无动于衷。



 



马苏玛待在房间角落里,带着忧郁无助的表情看着这一切,仿佛对母亲的处境心怀怜悯。



 



纳比原先可不像这样。母亲有一天对父亲说。



 



每个宝宝都不一样。



 



可那一个,我要被她弄死了。



 



会过去的。他说。就像坏天气会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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