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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0年作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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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仿佛出于无意似的碰着他,她不时伸出手摩挲她那粗壮的大腿。她是个健康、爱笑、好动的姑娘,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即使坐着,身子也时刻转动,时而胸脯朝着人,时而背对着人,就象个坐不住的孩子,而且她这么转来转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盖一 定会碰到人。

还有一件事也惹得医士不高兴,那就是两个汉子各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喝酒,未免别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随后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腊肠都吃光了。他希望那两个汉子不见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决意恭维他们一番。

“你们包加略甫卡村的人可都是好汉!”他说,把头摇晃一下。

“在哪点上称得起好汉呢?”卡拉希尼科夫问。

“喏,比方就拿马来说吧。偷马的本事可不小!”

“哼,这算什么好汉!不过是些酒鬼和小贼罢了。”

“从前倒是有过好年月,可是那已经过去了,”美利克沉默一下,说。“他们那班人,如今也许只剩下年老的菲里亚一 个人还活在人世,可是就连他也成瞎子了。”

“是啊,只剩下菲里亚一个人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叹口气。“现在他大概有七十岁了。他有一只眼睛给德国侨民挖出来,另一只也眼力不济了。它生了白内障。从前,本区的警察局长一看见他就嚷:”嘿,你呀,沙米尔②!‘所有的农民也都沙米尔、沙米尔地叫他,可是现在大家对他却不称呼别的,只称呼独眼菲里亚了。想当年,他真称得上是条好汉!有一天晚上,他跟去世的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也就是柳芭③的父亲一块儿摸进罗日诺沃,当时那儿驻扎着一个骑兵团。他们不怕哨兵,一下子牵走了九匹军马,顶好的骏马,第二天早晨把那些马都卖给茨冈人阿丰卡,只收了二十个卢布。是啊!眼下的人呢,专偷醉汉或者睡熟的人的马,而且一点也不敬畏上帝,连醉汉脚上的靴子也扯下来,然后提心吊胆,牵着那匹马跑出二百俄里以外,到一个市集上去卖,象犹太人那样斤斤计较地讲价钱,直到警官把他这个傻瓜抓住了事。这不是找乐子,简直是丢脸!不用说,这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

“那么美利克呢?”柳勃卡问。

“美利克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是哈尔科夫城人,从米席利奇来的。讲到他是条好汉,那倒是实在的。没话说,他是好样儿的。”

柳勃卡狡猾地、快活地瞧着美利克,说道:“是啊,怪不得他让那些好人塞进冰窟窿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医士问。

“是这样的,……”美利克说,笑了。菲里亚从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那儿偷走了三匹马,他们当是我干的。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一共有十个,加上长工有三十个人,都是莫罗勘派教徒④。……有一次,在市集上,他们派来一个人,对我说:“上我们那儿去瞧瞧,美利克,我们从市上买回来几匹新马。‘我呢,当然,就兴冲冲地到他们那儿去了。他们一伙三十个人,把我的胳膊反绑起来,拉到河边去。他们说:我们要叫你尝尝偷马的滋味。他们已经砸开一个冰窟窿,这时候又在旁边一俄丈⑤开外的地方再凿开一个。然后,他们拿来一条绳子,在绳子的一头打上活扣,套住我的两个胳肢窝,绳子的另一头拴上一根弯曲的木棒。这根木棒,你知道,能从这个冰窟窿通到那一个。好,他们就把它塞进一个冰窟窿,一 直伸到另一个冰窟窿。我呢,原来的衣服全没换,仍旧穿着皮袄和靴子,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他们站在那儿,有的用脚踢我下水,有的用板斧柄敲我,然后把我从冰底下拉过去,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拉出来。

柳勃卡打了个冷战,全身缩成一团。

“起初我冻得发烧,”美利克接着说,“等到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躺在雪地上动都动不得,那些莫洛勘派教徒站在我身旁,还用棍子敲打我的膝盖和胳膊肘。我痛得要命!他们打了一阵就走了。……我浑身上下都冻僵了,衣服上结了冰,我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娘儿们赶着车子路过,才把我拉走。”

这中间医士喝了五六杯酒。他心情开朗,也想说点不平常的、美妙的事,表示他也是一条好汉,什么都不怕。

“喏,在我们奔萨省,……”他讲起来。

由于他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睛黯然无神,也许还由于他两次说谎都被他们揭穿,那两个汉子根本不理睬他,甚至不再回答他的问话。而且,他们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谈他们那些事,他不由得战战兢兢,心里发凉。这表明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卡拉希尼科夫的风度是庄重的,就象沉稳而审慎的人那样。他讲话有头有尾,每次打呵欠都要在嘴上画十字,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贼,是个抢劫穷人和毫无心肝的贼,他已经坐过两次牢,村社本来作出判决,要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后来经他父亲和叔叔用钱赎免了,而他父亲和叔叔也是贼和坏蛋,跟他本人一样。美利克摆出英雄好汉的架式。他看出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佩服他,就认为自己是一条好汉,一 忽儿双手叉腰,一忽儿挺起胸膛,一忽儿伸个懒腰,弄得凳子吱吱嘎嘎响。……吃过晚饭以后,卡拉希尼科夫没有站起来,坐着对神像做祷告,然后他跟美利克握一握手。美利克也做了祷告,握一握卡拉希尼科夫的手。柳勃卡把饭桌收拾干净,在桌上撒下些薄荷味的蜜糖饼、炒榛子、南瓜子,另外还放了两瓶甜葡萄酒。

“祝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升天堂,永久安息,”卡拉希尼科夫跟美利克碰杯,说道。“当初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在这儿聚会,或者在马丁大哥那儿聚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谈话呀!谈得有意思极了!在场的有马丁,有菲里亚,有斯土科捷伊·费多尔。……一切都有个气派,象那么回事儿。……大家玩玩乐乐,多么痛快啊!痛快极了,痛快极了!”

柳勃卡走出去,过了一忽儿戴着一块绿色头巾和一串珠子回来了。

“美利克,你看卡拉希尼科夫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她说。

她照着镜子,摇了几次头,好让那串珠子发出声响来。后来她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一忽儿取出一件花布连衣裙,带红色和浅蓝色的小花点,一忽儿取出另一件红色连衣裙,有褶边,象纸那样窸窸窣窣地响,一忽儿取出一块新头巾,蓝色的底子,带有彩虹的色调。她展示这些东西,一面笑,一 面拍手,仿佛惊讶自己竟有这么多宝贝似的。

卡拉希尼科夫拿过三弦琴来,定好弦,弹起来。医士怎么也听不懂他弹的是哪种曲子,究竟是欢乐的还是悲愁的,因为曲调时而很悲凉,听得人简直想哭一场,时而又快活起来。

美利克忽然纵身一跳,落下地,就在落脚的地方用靴后跟跺着脚,随后张开胳膊,单用靴后跟从桌旁移身到炉子那儿,再从炉子旁边移到箱子跟前,然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往上一跳,把两个铁鞋掌在半空中一磕,接着就蹲着跳,轮流向前伸出两条腿。柳勃卡把两手一挥,发出死命的一声尖叫,跟着他跳起来。起初她侧着身子阴险地移动,仿佛打算溜到谁的身后,给他一拳似的,同时她用脚后跟极快地跺地板,就跟美利克用靴后跟跺地板一样。随后她象陀螺似的团团转,略微把身子往下蹲,她那件红色连衣裙就鼓起来,象是一口钟。

美利克恶狠狠地瞧着她,龇出牙,一路蹲着跳到她跟前,仿佛打算抬脚把她踩死似的,她呢,跳起来,头往后仰,挥动着两条胳膊,象是一只大鸟拍着翅膀,几乎脚不点地,飘过整个房间。……“嘿,一团火似的姑娘!”医士坐在箱子上观赏他们跳舞,暗自想道。“好一团烈火!哪怕为她牺牲一切也会嫌太少呢。

……“

他暗自惋惜:为什么他是个医士而不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呢?为什么他穿着上衣,佩有上面挂着镀金的钥匙的表链,而不穿一件蓝衬衫,腰上系一根绳子呢?要是那样的话,他倒可以放胆唱歌,跳舞,喝酒,象美利克那样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柳勃卡了。……由于剧烈的跺脚声、嚷叫声、喧闹声,食器柜里的碗盏就玎玲玎玲地响起来,蜡烛上的火苗跳动不停。

线断了,珠串散开,珠子洒在地板上,绿色头巾从头上掉下来,柳勃卡摇身一变,成了一朵红云和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美利克的胳膊和腿仿佛一转眼间就要散架似的。

可是忽然,美利克最后跺一下脚,就此站稳,纹丝不动。

……柳勃卡累得要命,气也透不过来,扑到他的胸膛上,偎紧他,就跟靠着一根柱子一样。他呢,搂住她,瞧着她的眼睛,温柔而亲切,仿佛开玩笑似地说:“我一定会找出你家老太婆藏钱的地方。我会打死她,再用一把小刀把你的小喉咙割断,然后放一把火烧掉这家客栈。

……人家会以为你们是让火烧死的,我呢,拿着你们的钱到库班去。我会在那儿养上一大群马,再买许多羊。……“柳勃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负疚地瞧着他,问道:”美利克,库班那地方好吗?“

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箱子跟前,坐下,沉思不语。多半他在想库班吧。

“不过,我该走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站起来。“大概菲里亚在等我。再见,柳芭!”

医士走到院子里看一看,生怕卡拉希尼科夫会骑着他的马走掉。风雪仍旧在逞威。密密层层的雪飘过院子,一条条长长的雪带钩住杂草和灌木,在院子里飞舞。围墙外面的旷野上,有些身穿白色尸衣的巨人,张开宽阔的衣袖,转动不停。他们倒下去,又站起来,挥动胳膊在搏斗。好大的风,好大的风啊!光秃的桦树和樱桃树受不住狂风那种粗鲁的爱抚,深深地弯下腰去,凑近地面,哭诉道:“上帝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你硬要我们守着这块地,不放我们走?”

“唷!”卡拉希尼科夫厉声喝道,然后骑上他那匹马。大门原就敞开一半,门旁耸起一个高雪堆。“喂,你倒是快点走啊!”卡拉希尼科夫对马吆喝道。他那匹矮小而且腿短的马就走动起来,连肚子都陷在雪堆里了。卡拉希尼科夫在雪地里周身发白,不久就连人带马一齐走出大门以外,不见了。

医士回到房里,柳勃卡正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捡珠子。美利克不在。

“好漂亮的姑娘!”医士暗想,在长凳上躺下,把皮袄垫在脑袋底下。“啊,要是美利克不在这儿就好了!”

柳勃卡在长凳旁边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引得他十分兴奋。

他心想:要是这儿没有美利克,那他一定会马上站起来,搂住她,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自会有分晓。不错,她还是个姑娘,然而未必会是处女,再者即使是处女,在贼窝里又何必讲客气?这时候柳勃卡捡齐珠子,走出去了。蜡烛点完,火苗已经烧到烛台上的纸了。医士把手枪和火柴放在自己身旁,把蜡烛吹灭。神像前面长明灯的灯光摇闪得厉害,刺痛他的眼睛,一个个光点在天花板上、地板上、食器柜上跳动。在光影中间,他仿佛看到身子结实、胸脯丰满的柳勃卡:她时而象陀螺似的团团转,时而让跳舞搞得疲惫不堪,呼呼地直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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