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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论我如何嗥叫,月亮从没有为我让出一丝通道,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关于祖先的线索。我那迷蒙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忧伤。
想想也罢,在长达亿亿万年的时空隧道中,时间的深渊,很可能把所有的信息湮没、遮蔽、删改、变形。而且,世间也没有哪种力量可以穿透时光那看似毫无轻重,却绵厚得无可丈量的屏障。
明知岁月无痕地从万物之旁流过,无法穿越也无法追索,我却还是固执地嗥叫不已,我似乎在这嗥叫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此外,我还怀着一个侥幸的心理:岁月有时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它曾错身而过的什么?却从来不去想,即便岁月回头,恐怕同样找不到那错身而过的什么了。
有时,某个事件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的发生,却在不经意中。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刚才,在逃避猎人的追捕中,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悬崖,悬崖间的距离十分深阔,我一眼就测出这个距离很不容易跃过。
那悬崖,以及悬崖间深邃的凹谷,几乎被整整一个冬天的积雪填平,在厚厚的积雪的掩盖下,那深邃的凹谷看上去是如此的温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悦人,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可以在上面恣意翻腾的乐园。
可是我知道,积雪下面就是锋利得如尖刃般的峰岩,一不小心跌下去,当场就会穿透我们的身体、脊梁。
它真像有些人为我们准备的某种陷阱。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会在锋利的刀刃上抹上或猪、或牛、或羊的鲜血,鲜血很快结为冰层。他们再涂、再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薄薄的冰层,凝结为鲜血的冰坨,然后刀刃朝上地插在雪地上。
对具有灵敏嗅觉的我们来说,那冰坨仍然具有鲜血的诱惑。我们簇拥着扑上前去,用舌头不停地舐食那冰坨,冰坨便渐渐融化,直至藏在冰坨下的利刃露出凶光。
长时间地舐食冰坨,使我们的舌头渐渐麻木,直到最后,任那锋利的刀刃割破舌头也浑然不觉,仍然会继续舐食下去。鲜血从舌头上不停流下,直到流尽我们所有的鲜血,然后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或许这不是人类的错,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食物。不是吗,由于饥饿,我们同样会捕杀那些比我们柔弱的动物。要知道,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
可是如今,对一只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
……
我们中间的一只狼,被猎人射杀了,他们兴奋得竟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我不明白,在捕杀一只狼后,人为什么总是那样高兴?
可猎人们还不肯罢手,继续追杀我们。我猜想,他们一定认为,在连续多日的茫茫大雪中,是很容易把我们赶尽杀绝的。
是的,这是捕杀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很多天没有捕猎到食物了,饥饿使我们失去了相当大的体力和战斗力……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处较为狭窄的沟壑,但我放弃了作为一只头狼的职责,而奔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我深知,在我缺席的危难时刻,我的雌狼会挺身而出,她不但会像我一样,绝对不会被积雪掩盖下的凹谷所蒙蔽,也一定会选择一处最为狭窄的地段,带领狼群腾越过去。她像我一样,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绝对知道如何躲过危险。
当然,我的雌狼也会因此蔑视我,后悔为什么和我这样■的一只雄狼配了对儿。但我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在意的地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可救药?
退一步说,即便我的雌狼不愿意代替我那头狼的位置,也会有另一只年富力强的狼来代替,这是每一个狼群早就准备好的梯队。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离去,会为我的狼群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我来说,这场追杀正是一个退身的机会。既然没有任何一只狼愿意代替我这头狼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的狼群很快就得为它们自己,再选择一只新的头狼。
我没有刻意隐蔽,就那么挺立在悬崖的这一方,狼群中的每一只狼都能看见我的身影。哪怕它们以为我是临阵脱逃;我也不想让它们以为我被追捕的猎人杀死,或掉下悬崖摔死,或无缘无故突然失踪。
没有一只狼会因为我的离去思量哪怕是一分钟,即便我的儿子也不会。我的雌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所谓告别的一眼。不过我也没有感到伤怀。不论什么样的选择,自有那选择的道理。
在看着我昔日须臾不可离开的狼群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越过那一处悬崖后,我便纵身一跳,调头而去,向着我的河流。
那些追赶的猎人,很轻易地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狼群,没有留恋,没有遗憾,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不算晚,还不算晚,只要来了就不算晚,哪怕这个机会在最后一刻到来也不晚。
我漫无目的地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远远地离开了我曾为我的狼群圈下的地界,重新去丈量、了解那不属于我们狼群的陌生而广袤的山峦森林——原来可以这样的无限。
有时,我放声大嗥,有时,我在雪地上翻滚,有时,我奔向山巅,那遥远的景物,竟比贴近它们的时候更加动人。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条河流,只不过我选择了更远的流段。
那天,正当我恣意奔跑的时候,我听到了枪声,很近,就在我的左前方。
当枪声向远方渐渐消隐而去的时候,它也一条条地、缓缓地撕裂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处凡人难觅,仅仅属于我的天地的宁静。
随着枪声悠长的尾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碎裂了。那碎裂的东西,像松树上的霜露那样轻柔、蓬松,一片片地在天地间轻扬飞舞,它们拂过万物,最后竟揩拭起我所有的经验……
这尖利而不祥的声音我太熟悉了,然后就应该是血,是生命的终结。我的几个弟兄、亲人……就在这枪响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我更嗅到了枪声背面的血腥。这种血腥我也再熟悉不过,我指的是血腥后面藏匿着的复杂并难以言传的气息,那气息就连人类自己怕也说不清楚。
什么是说不清楚?就是永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我想我们狼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我们从不试着越过这条沟壑。可人类却觉得他们可以越过,这大概就是我们狼,比人类脚踏实地的地方。
其实这声枪响,何尝不是让我如有所归的信号?我会心一笑,之后,又继续前行。
跑了几步我又停下,想,这次是谁被结果,抑或一息尚存尚可获救?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是我狼群中的一个。于是反身向那声音的来处寻去。
不是我们狼,而是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
他显然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漫开,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丝疼痛的呻吟,却将那疼痛留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就那么无声无息、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在等什么,在等死亡吗?
难道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距他不远的地方,还撂着一支猎枪。
是械斗?逃犯?被人暗算,还是自杀……
只要那男人挪动一下胳膊,就能够着离他不远的那支枪。
动一动、动一动你的胳膊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这样期盼着。
他看见了我。那本就疼痛异常的眼睛里,立马添上了绝望。他肯定在想,即便自己能闯过中枪这一关,也闯不过一嘴狼牙了。
其实我什么加害于他的事情也没做,只是慢慢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又远看看。
他的眼睛不安而又躲闪地随着我转来转去,可能在思量,为什么这只狼还不一口把他咬死。
仅看他的眼神,我也明白他并没有平白无故地盼着死亡……可谁知道呢,我看到的只是表层,内中缘由也许相当复杂。如果我一口咬死他,这不请自来的死亡,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错?人们就此不必探究他之所以死亡的缘由。难道如此这般的死亡,还有什么值得说三道四之处?
即便生命垂危,他仍然没有放弃对我们与生俱来的恶意,还有嫌恶、拒绝、恐惧——千真万确的、毫无道理的恐惧。我有些失望,即便是恐惧,然而,如果,那是一种对我们有着深刻了解后的恐惧,该是多么合情合理。可是他的恐惧,不过由成见而来。
无所不知的人类,怎么会是这样?
除此,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无由的仇恨。我不明白,那种无由的仇恨,竟会如此强烈。
然而生命垂危的他,已然无法拒绝一只狼的贴近。即便在他看来我对他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他也没了打算。反正要死了,不死于狼口也死于失血过多。
我在他脖子那里嗅了又嗅。是的,眼下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结果他的生命,只要张开我的嘴,一嘴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然后错动、张合我锐利的牙齿,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堆碎肉,进入我的肠胃。
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尽管或许他扼杀过我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而面对一道送上门的佳肴,很多狼都会这样做,但那不一定是我的习惯,这可能正是我和其他狼的区别。
对我来说,眼下他并不是我的食物,而是我久已盼望的一个研究“对象”。
你别不相信,狼们绝对具有观察、分析、透视事物的能力。不是说狗最善解人意,又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吗?但比起我们狼还是差上一筹。追本溯源,狗的那些特性、本事,还不是从我们这儿来的?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是我们那个徒弟绝对强不过它们的师傅。知道老虎拜猫为师的那个故事吧,猫还留了一手呢。
很久以来我就盼望有个机会走近人类,对号称动物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智慧的动物做一次亲密的接触。我对他们充满了好奇,尤其在面对生与死时,他们将会如何?说不定就会让我那发轴的脑袋,顿开茅塞……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接近他们的机会,每当与人相遇,或是人逃离我,或是我逃离人。
我贴近他的面颊,仔细辨嗅他的气息,人的气息。
那气息与我从前在远处嗅到的是十分不同。似乎已经失去生命的原汁原味和纯粹,而是充满了不明的欲望。
这仅仅是他个人的气息,还是人类共有的气息?
然后我在他的身旁匍匐下来,一动不动,平静而又毫无威胁地看着他。
他的生命之火是越来越弱了,我看出,他真想说点什么,可眼前只有我,再说,人有什么本事能和一只狼沟通?其实他不知道,即便他不说什么,我也绝对比他的同类更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幸好我可以使用我的耳朵。有什么比我的耳朵更能传达深沉的情意?于是我把耳朵朝向他,召唤他,甚至恨不得用我的耳朵拥抱他……他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正在我束手无策,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的善意时,我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