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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父亲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恐惧,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喉咙渐渐干涩。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那封捏了许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建章宫。
华裳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你的身子还得保重……”
“华裳。那个人,是李昺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华裳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父亲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寻个手帕包起来,交给华裳,“回头丢了。”
“姑娘?”华裳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皇上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华裳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建章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首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妾拜见皇上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伽罗。又见面了。”上首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杨坚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着锐利,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父亲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看到杨坚时,会发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父亲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颔下的铁扇骨冰凉清晰,如同剑锋抵在咽喉,伽罗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她竭力不去想往日过节,让声音尽量平稳:“不知殿下召妾回京,是为何事?”
杨坚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分明藏着恐惧。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独孤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西梁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伽罗——”杨坚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杨坚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建章宫属官,上前解释道:“西梁派出议和的是王子萧琮,他要我们带独孤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太上皇,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萧琮相熟?”
伽罗摇头,“妾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萧琮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萧琮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萧琮素昧平生,萧琮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父亲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杨坚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杨坚是知道的。萧琮王子远在西梁,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萧琮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杨坚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建章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华裳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华裳忙低声问道:“皇上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华裳,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华裳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建章宫之内,皇上詹事韩擒虎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杨坚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擒虎没敢打搅,半晌才听杨坚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杨坚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擒虎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太上皇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独孤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萧琮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独孤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杨坚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擒虎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建章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华裳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独孤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独孤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建章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太上皇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独孤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萧琮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父亲还在西梁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独孤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萧琮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独孤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萧琮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西梁一无所知,想不透萧琮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西梁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独孤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李昺突然变脸,转而迎娶独孤信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独孤良绍是独孤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独孤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