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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杨坚打断她,拿着火钳添了块银炭,“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亡国也需有前情,方丈说得简略,我几乎忘了,从头说起。”
……
伽罗原本还残存些许尴尬,被他厚着脸皮打搅,荡然无存。
“殿下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她哪会不知道其中有诈。
杨坚坦言,“偶尔记性也不好。”
伽罗没辙,遂从阿耆立国说起,玉山的宝藏、往来的商旅、兴盛的佛教、日渐恢弘的王宫……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事,却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母亲讲过的、外祖母说过的、书里见到的……零散的沧海遗珠,串成一线。
少女声音柔软,将百年旧事娓娓道来,十分悦耳。
杨坚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问些细节。
伽罗不能答的都跳了过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尔想起书里记载的趣事,顺口说给杨坚听,各自都笑。
炉中的银炭慢慢燃烧,一块块添进去,最终化作白色细灰。
铜壶里的水沸腾,冒着热气,偶尔发出滋滋的响声,平添乐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满而空,再一遍遍添满。
唯有桌上的糕点不可再得,等伽罗将整个故事讲完时,只剩了零星三四块。
——伽罗吃掉了大半,杨坚也出力不少。
外头天色不知是何时暗下来的,雨声依旧潺潺落下檐头,无休无止。昭文殿是杨坚的小书房,平常除了亲信之人,不许旁人靠近,雨天更无人打搅。满院侍卫规矩严苛,半点咳嗽声也没有,天地之间,就只有唰唰的雨声,洗净喧嚣。
天色暗沉,整个昭文殿都颇昏暗。
因杨坚没开门吩咐,侍卫们不敢擅自打搅,故未掌灯,此刻只有炉中炭火赤红,映照出方寸间一团光亮。火炉之侧则是对坐的两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娇美玲珑。
杨坚听完整个故事,叹息了一声。
“王室珍藏可非比寻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国库还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难怪召来鹰佐觊觎。”杨坚觑着伽罗,似调侃,似感叹,继而毫不客气地道:“不过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昏君。听信巫祝之言劳民伤财,视人命如草芥,即便没死,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空有钱财而无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国运气数……”伽罗叹息,“然而毕竟是几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些宝藏。”
说着,将长命锁往杨坚那边推了推。
杨坚目光落向桌上的长命锁,红光映衬下,那枚凤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致,有种别样的美感。他顺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红莲绽放,如映佛光。
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轻轻搁下,带着点郑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后裔,自然还是公主。”杨坚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来头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罗莞尔。
冗长的故事讲完,像是携手走过了几百年,从兴盛繁荣,到衰落亡国,从战火烽烟,到流离逃命。比起这些,她那点纠结忧虑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了后面的靠臂垫着,宇文宇文喝下半口热茶,算是稍歇。
杨坚也半仰靠后,打量伽罗,“公主谦虚了。”
极美的脸颊,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见莹润。那双眼睛最好看,带泪时雾气空濛,惹人心疼,带着笑意时,又如暖春晴日下的潋滟波光,诱人沉溺。
她的披风已解,堆在身后,身上只穿对襟锦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颈间柔腻的肌肤若有些许汗意,应是茶水蒸腾所致。
同样水润的是柔嫩红唇,娇艳旖旎。
杨坚怕目光太过炽热,搅扰了这氛围,垂眸打量炉火。
伽罗却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讲完了,殿下也知道来龙去脉。这枚长命锁流落了百年,终须托付明主。殿下——”伽罗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锁,托到杨坚面前,“伽罗以阿耆后裔的身份,将它托付明主。期待将来有一日,能令那些宝藏重见天日,造福百姓。”
杨坚一怔,神色稍肃,下意识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后情由,无意占据。”
“我将它交给殿下,是真心实意——是寻得明主,托付给你。”
她微蓝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郑重,杨坚不自觉坐得笔直。
“我可以帮你开启,但长命锁,应该由你收着。”
“我相信殿下终会成为明主。所以这锁子,自今日起交与殿下。莲花内有机关,以尖锐之物刺入莲心,即可开启。”伽罗神情诚恳,“而至于我,自知无力护住它。倘若不慎丢失,使其落入贼人之手,反会酿成灾祸。”
她说得郑重其事,杨坚没再推辞,“我暂且替你保管,随时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长命锁,触到她柔软温暖的掌心。有种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间,杨坚神色一动,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罗却已迅速收回手掌。
“宝物托付明主,伽罗可以放心了。”她双手交叠在膝盖,笑着吁了口气,如是说。
杨坚一怔,忽然从她的语气中,品啧出另一种味道。
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脑海,却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两人对视片刻。
伽罗笑意盈盈,站起身来,“长命锁的事既已查清禀明,外祖母的事已经算是办完了。听说太上皇没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纪,不爱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宫,自行安置?”
“当然。”杨坚本就无意扣押谭氏,“她想去哪里?”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处寓所可以落脚,她应当想清清静静住在那里。”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个人过去照看?”
伽罗忙道:“殿下不必费心。表哥已安排过了。”
这苏威还真是见缝插针。杨坚没计较,站起身来,抚平衣衫。
长命锁的事有了着落,交割清楚,谭氏也将离宫而去……杨坚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她出宫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着,想清楚了再决定去留。”伽罗留些转圜的余地。
杨坚暗自松了口气,“明日我叫苏威过去,送老夫人出宫。父皇那边我已约定,不会再去南熏殿打搅,你可以放心住着。”
“多谢殿下。”伽罗含糊,“外祖母应当在等我,伽罗先告退。”
说罢,行礼而出。
杨坚送她至门口,外头有侍女执伞等候,陪着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着传膳掌灯,握着那枚长命锁步入内室,踱步至榻边,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飞的蝴蝶上。这内室几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处,虽器物名贵,却甚少装饰,满目冷硬暗沉中,有了这蝴蝶装点,平添暖意。
杨坚很喜欢它,睡前瞧一眼,醒时瞧一眼,仿佛能驱散昔年阴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亲手绘就的蝴蝶,她最为珍视的长命锁,都到了他手中。
他为何却觉得,她仿佛在离他越来越远?
翌日前晌; 伽罗征得杨坚允准; 陪着谭氏在建章宫大致走了一圈; 将朗润园和清思园看过,算是不辜负谭氏住在建章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回到南熏殿时; 华裳已将谭氏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装入包裹。
来时孑然一身,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待离去时,也没添半点东西。
将近晌午时分; 苏威果然如约而来。
他今日奉命来送谭氏,不是以建章宫卫官的身份; 而是以伽罗表哥、高家故交的身份。惯常的墨青衣衫修长磊落,锦衣玉冠; 博带缓袍; 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他的父亲杜季辅是吏部员外郎,早年还曾居于侍郎之位,后因犯了些小事,降级留用。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中; 员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却也是个清贵差事。苏威自幼长于京城; 从他母亲那里承了副不错的皮相; 被送去从军之前,也曾是锦衣玉面的郎君; 后来风沙历练,将那张白脸晒黑; 柔和的轮廓变得刚硬,就再也当不起玉面二字。
此刻他倚门而立,面带笑意,负手于背,蓦然就叫伽罗想起四五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刚失了慈母,住在武安侯府中,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爷厌弃,过得很不如意。父亲很疼爱她,固然时常带她到街市郊外散心,到底没有同龄玩伴。
苏威那时候十三四岁,正是顽劣不堪,人嫌狗憎的年纪,因为跟傅婎年龄相近,又看不惯当时傅婎的傲气样儿,时常气她。倒是对伽罗很和善,大抵是觉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爱,每回都会带些有趣玩意儿来哄她。也是因为他的关系,伽罗和傅婎能常凑到一处玩耍,养出些感情。
伽罗那时候最盼望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父亲从衙署回府,另一件则是苏威来做客。
彼时苏威也是这样倚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东西,双手藏在背后,给她许多惊喜。她甚至还曾问过父亲,为何没给她生个哥哥,如果有,他大概会很苏威一样疼爱她。后来她跟苏威抱怨此事,苏威说,正好他没有亲生妹妹,疼爱她也是一样的。
那固然是玩笑的话,伽罗却几乎当真,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也没有哪个表哥的情分能超过苏威。
伽罗叫了声“表哥”,如从前般迎上去。
苏威果然伸手摊开,掌心拖着一枚绿色的小牌。
“小吊梨汤的口味,许久没尝过了吧?”
伽罗大为惊喜,“表哥怎么知道我正想喝它!”
“风寒刚痊愈,喝梨汤最好。而京城中梨汤最好的,除了他家,还能是谁?”苏威一笑,侧身让开,向谭氏道:“老夫人请。”
谭氏含笑谢过,缓缓出了南熏殿。
一路出来,倒没碰见杨坚,苏威带她二人到光化门,已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了。
光化门靠近弘文馆和嘉德殿,常有官员宾客往来,每日里总有十来辆马车停在后巷,时常来往,最宜掩人耳目。
苏威骑马在侧,伽罗跟谭氏坐在车中,驶出东巷,拐向朱雀大街。
那绿牌手掌大小,上头写着篆体的小吊梨汤四个字,背面雕刻一枝梨花,右下角以天干地支标记次序。牌子用以预定雅间,绿色是晌午饭,红色则是晚饭。像这样秋冬干燥伤肺的时候,京中之人多爱去喝他家的梨汤,宾客爆满,一座难求。
到得店外,果然人满为患。
好在苏威已定了雅间,将那绿牌子拿给伙计一瞧,伙计当即引着马车驶入后巷,而后带三人从后面上楼进雅间,避开大堂热闹喧嚷的人群。廊道里每隔两步便悬着灯笼,竹骨纤秀,薄纸上绘一枝梨花,春色点染,无比悦目。
雅间内摆设数年来几乎没变过,甚至更增古意,只是窗外稍加修缮,景致更佳。
铜壶中梨汤熬得正好,酥酪鱼、桂花山药、煮干丝、竹荪排骨……满桌菜色,皆是伽罗爱吃的。她了却一桩心事,又是故地重游,自是格外欢喜,连喝三杯梨汤,颊边几乎笑出梨涡。
用完饭,便去谭氏在京城的小宅。
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曾在京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