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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冼氏客气,便颔首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独孤善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冼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独孤善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冼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冼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南陈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独孤善。
独孤善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首,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独孤善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冼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冼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独孤善、伽罗在场,戎楼和冼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冼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南陈吗?”
“不回了,”冼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太上皇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殿下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南陈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冼氏颔首。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陇右的事他不追究,独孤家呢?让独孤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冼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冼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冼氏颔首,“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殿下。”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冼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冼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冼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冼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冼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冼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冼氏道。
“想救吗?”
“不必。”冼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太上皇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太上皇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南陈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武元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独孤家这般的近臣,经武元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杨坚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冼氏、华裳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杨坚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独孤般若?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冼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独孤般若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冼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南陈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冼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冼氏身后,随同南陈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杨坚穿着朱红织金的殿下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杨坚、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南陈的使团紧跟其后,冼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南陈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杨坚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武元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武元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冼氏跟在南陈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武元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武元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南陈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
上首武元帝随意扫过,人数跟使团事先递来的一致,最后那两位女子打扮的应当就是戎楼携至京城的亲眷武元帝为表礼遇,事先还特地嘱咐礼官,可请其亲眷入殿拜见,共享礼宴。
此刻俯视跪拜的人,年长的妇人仪态端庄,旁边少女是南陈贵女的打扮,窄腰细腕,肩上霞帔精美,发髻间装饰粒粒圆润的金珠流苏,随着行礼的动作垂落在鬓畔,虽不见真容,只看其姿态,必定也是个美人。
行礼拜罢,阶下礼官指引众人入座,武元帝瞧见那两位“亲眷”的真容,脸色微变。
宣政殿建得庄重威仪; 气象雄浑; 殿内深有数丈; 侍宴众官各着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
殿门敞开,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来; 连乌沉的金砖都增了颜色。
更惹人注目的,却是金砖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
伽罗今日特地打扮过,白嫩的脸颊几乎无需装点,只将翠眉描画; 朱唇轻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金珠流苏如同弯月; 步摇如凤,望月衔珠; 垂落在鬓旁。耳畔滴珠如水; 像是雪中嫣红的梅瓣,衬得肌肤愈见柔嫩。
少女身材高挑袅娜,脖颈间缀着红宝石项链,那是戎楼送的见面之礼; 南陈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