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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自己平日偶尔泛起的那一点悔恨也烟消云散。为了谢玄,值得!
他轻车熟路地翻出一只烛台刚欲点火,谢玄冷淡的声音便幽幽传来:“不要掌灯。”
司马元显忽然吃吃一笑,方才的烦躁一扫而空,他从善如流地丢下半截银烛,走到谢玄身边俯□子,低声道:“我以为这样你会好受些。。。”
谢玄不动如山:“不要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司马元显伸手抚向谢玄披散而下的黑发中,忽然毫无预警地一把扯住,一字一句地道:“先生为了他不惜自残身体,拒服汤药,对我百般拒绝,就不是下三滥?!”顿了顿他阴森森地接道:“若非我已有疑心,离京之际细加抄检,还真没想到你随身带着毒药,日复一日地给自己下毒——难怪我遍请名医都诊不出你是何病症!”
谢玄被迫转头,正视着他,末了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拒绝?你有给过我拒绝的权力?先前种种自救也纯粹是看不上你这遇事只会抱头鼠窜的废物,岂有他哉?”
司马元显猛地加大手劲,迫使他仰起头来,露出那一截修长完美的脖颈,咬牙道:“好,先生既要自讨苦吃,我便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废物!”
谢玄浑身乏力被一举掼倒,神色却依旧波澜不兴,甚至连嘴角那抹讽意都不改分毫:“我朝为避祸而衣冠南渡,定都建康已介百年,却出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大英雄再次举国南逃,将长江流域拱手让人,不是废物是什么?!”
司马元显一掌摔向谢玄,随即发疯似地撕开他的衣袍,怒吼道:“都是为了你!谢玄!刘裕不惜开门揖盗与燕军合作是为你;慕容冲不惜一切用兵江南是为你;而我,走投无路也不肯放手也是为你!”
谢玄无动于衷地舔去唇边血迹,木然地合上双眼,唯有再那致命一击到来之时,他皱了皱眉,咽下了冲到喉头的那一声惨呼,没有那催情银烛的迷香,每一分破开血肉的凌迟之痛都是那样真实——躲了这么久,终究避不过,他原以为自己会生不如死会屈辱不堪,然而没有,他心里空空荡荡清清明明,往昔的浮光掠影一一闪现眼前:
谢安说:“吾家芝兰玉树,使其生于庭阶耳。”
任臻说:“若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他如今这般,还能吗?
能!只要心尚高洁,百折不饶,他便还是谢家宝树,岂因陷于污浊泥潭之中便自弃于世?
“疼?”司马元显喘息不止征伐不息,尤带恶意地一咧嘴:“你既不要我的柔情蜜意,要将这场好事视做刑讯,那我又何必怜惜?谢玄,我已经给了你太多的耐心和尊重,是你弃若敝屣!”
谢玄那点神识一直在往昔的峥嵘岁月与曾经的无忧时光中飘飘荡荡,至此方才回归灵台,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道:“谢某一生百八十战,何等重伤没受过?何况只是被一头跳墙疯狗咬上几口?”
随着咔嚓一声,司马元显竟使了一个巧劲儿卸了他的下颔,同时狠命地一撞到底,身下泛起了一阵濡湿,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交叠的腿股之间弥漫开来:“先生说话太不中听,那还是别再说话的好!你觉得那个慕容冲肯为你冲冠一怒倾国南下,就不是废物?告诉你,我司马元显不会迁都、不会让步,更不会一辈子躲在会稽——慕容冲得意不了多久,只要他一退兵,我就能腾出手来对付那反复无常的孙恩,还都建康,你看着吧!”
青骢溜进房内,见了一室惨象也是吓了一跳,上前探了探谢玄的鼻息,他要哭不哭地道:“谢公子,我给您找大夫去!”
谢玄一直苦捱,并未昏阙,听到这话便费劲儿地转过脸来,轻轻一摆左手,让青骢扶他起身。他单手撑住自己的下颚,却总是施不得力,只得以目示意青骢助他接驳。
青骢见他面目红肿,口水横流,一派惨淡凄凉的光景,也知他不欲人见,只得横下心来,顺着谢玄的手劲用力一合——谢玄忍着痛转动麻木的舌头,过了许久,才能正常说话:“我。。。没事。你可知。。。外面战事进展。。。如何了?”
青骢含着泪为他擦去腿间狼藉——司马元显平日在床上其实并不暴虐,但那点涵养一挨谢玄的边便会荡然无存,怎么折腾怎么来。既然受了这么多苦终是不免,为何这谢公子还是不肯认命顺从,还要百般刺探打听?
谢玄静静地躺在床上,听青骢断断续续地将搜集到的情报告知——他知道自己情况在旁人眼中堪称凄惨,内心却是无比平静:既然晋燕联军进展顺利,镇守建康的刘牢之也不肯拼命,只怕又起异心。司马元显却这般笃定任臻会退兵而不肯让步,定必事出有因。难道是与那拓跋珪暗中勾结,要趁关中兵力空虚之际有所图谋?
不好,若当真如此,任臻多为他羁留江左一日,他的大燕基业便更多一分凶险——但是他对任臻知之甚详,就算自己肯传出消息让他至此不管,火速回师,只怕任臻也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得想个里应外合的法子,尽快逃出生天。
不出谢玄所料,王恭起事之时刘牢之阵前倒戈,向司马元显投诚之后终于坐上了北府都督之位,人多不忿,离心者众;而司马元显赏赐不断之下有意不断削弱他的兵权,逐渐有架空之势,久而久之刘牢之又起了二心——连名不见经传的的刘裕都敢趁势而起反司马元显,还得了个忠诚救主的好名声,声望水涨船高,而他刘牢之论威权论实力,哪里不如个区区参军?!
其子刘敬宣大不同意:“父帅先反王恭而投司马郎君,如今又欲倒戈起义,而若此事得成,父帅定不甘居于刘裕之下——一人□,何以自立?”刘牢之却以为其子素与司马元显交好而对他的劝说不屑一顾,依旧命人联系建康城外的义军,欲共同起事。
刘裕接到刘牢之的信函几乎是笑出声来,曾几何时威名赫赫的江东虎刘牢之已不自觉地与他平起平坐地打起商量来了,而经此一事,刘牢之的威信在北府军中必会降至谷底,而他就可水涨船高了!刘裕满心想要应承,任臻却一口拒绝,借机敲打道:“刘将军若为军权威势考虑,自可将刘牢之纳入麾下,然此举定必激怒司马元显,若他再次挟持帝室一退再退,我军还要追到何时何地?!”刘裕羽翼未丰,没人保驾他也翻不起这滔天巨浪,因而生怕任臻急于撤军便不管他,幸亏他是最能委曲求全蛰伏待命的,便依从任臻之命,表面上不接受刘牢之的提议而与其对峙于建康,以麻痹司马元显;任臻则率小股精兵绕道南下,前赴会稽,伺机救人。
于是孙恩刘裕两线夹击之下,司马元显僵在原地,更是苦不堪言,每天忙地□乏术,只得一道道书信地向北魏求援,以迫燕军撤退——谁都知晓,此时此刻,拼的就是谁能一口气撑地过去,谁便是最后的赢家。
然而北魏方面如石沉大海一般,今日江州庐阳又被孙恩军攻陷,司马元显正大发雷霆之际,会稽城忽然画角声起,响彻云霄——是军情告急!
司马元显大吃一惊,会稽深处腹地,毫无先兆之下何来军情!他夜登城楼,往下俯瞰,顿时傻眼,怔在原地。
夜色浓浓,任臻披战甲,跨名驹,冷冷地抬头望着他,身后是披挂整齐的精兵战阵,扯地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
任臻一展长枪朗声喝道:“司马元显,释放谢玄!”
过了许久,司马元显哈哈一笑:“陛下果然英雄多情,不惜以身犯险,悄无声息地摸到会稽城下——只是本王脾气不好,最恨有人威胁,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任臻冷冷皱眉,长枪顿地,战鼓声起,伴随着千军万马惊天动地一般的呼啸叱喝与金戈铁马之声,晋军中稍微胆怯的腿已先软了。司马元显也微退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还有谢玄这一人质在手,又何必惧他!谁知就在此时,张法顺忽然匆匆上楼,,,面如死灰地看了司马元显一眼:“大王,后院出事了。。。”
司马元显余怒未消地转而瞪他:“谢玄?他又怎么了?发病了?服毒了?”张法顺哭丧着道:“谢玄劫持了帝后,已到城门!”
“不可能!”司马元显吃人似地怒吼一声,“他武功尽失的一个废人,严加看管之下怎么可能逃出重围,挟持帝后!”
“是青骢做了谢玄的替身!”张法顺急道,“待我等发现之时,何无忌已率部分乌衣营的将士救走谢玄冲击行宫,硬是劫持走了皇帝皇后!”
司马元显神色狰狞,俊秀的脸孔已深深扭曲:“好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原来他这些天的示弱全是伪装!”
谢玄在城门内昂起了头,隔着未尽的硝烟遥遥望向司马元显。他知道一墙之隔,他在等他,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如沉水,一丝一毫的波澜都不敢有。
司马元显狞笑道:“先生不是自诩忠臣么?怎么为了自己逃命不惜劫持帝后?燕军兵临城下,你的靠山来,你大可让他们攻城屠城啊,让你我与晋室江山一齐灰飞烟灭!”
王神爱缓缓地青鸾车内步出,袅袅婷婷地站到了谢玄身边。她抚向谢玄空荡荡的一侧衣袖,忽而一扯嘴角:“六哥,小妹最后送你一程。”
谢玄刚欲说话,王神爱忽然投身入怀,搭住他的左手扼住她的脖颈,而掌中赫然多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手间用力,匕首入肉,渗出丝丝缕缕的红痕,她望着司马元显冷冷一笑“司马元显,若本宫一死,你就坐实了逼迫帝后的罪名,再无法挟天子以令诸侯,必成千夫所指的皇族逆子,身败名裂!”
司马元显与谢玄齐齐震惊住了——王神爱是认真的!她早已生无可恋,为了送谢玄出城她可以眼也不眨地自戕而亡!
强敌在外,乐属军本就战力不高,他若公然逼死皇后,当真是丧尽民心,再难东山再起!
王神爱扭头,深深地看了谢玄,眼神如古井无波——这是他与她第一次在人前相拥,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原来,是那样宽厚而灼热的胸膛。
她笑了一笑,一道幽静的女声在夜空中响起:“皇后有难,三军卸甲!”
任臻神情紧张地盯着黑黝黝的会稽城门,城内密谋他本就有份筹谋,此刻却依旧无比紧张。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他不知道,只是在城门沉沉开启,那道依旧翩然的身影率先映入眼帘之时,他一颗心才从喉咙口吞回了脏腑之间。
终于。。。他救了人,偿了情,不管将来如何,他也再无遗憾——谢玄一步一步地靠近了燕军阵地,一如往昔的眉目英俊长身玉立,唯有衣袖空空,在秋风中不断飘荡。
任臻心中一阵翻江倒海,都是因他之故,谢玄方有此祸——他想,自己此生此世,皆难辞其咎,只怕对面为友都有愧于心——原来这才是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江湖。
二人遥遥相望,心有灵犀,都知道事已至此,彼此之间,再也回不到往昔了。
任臻定了定神,缓缓地驱策战马,向谢玄跨出一步——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先护他平安!
然而就在此时,燕军阵中忽有一骑风驰电掣般地追来相阻,兀烈滚鞍下马,一把匍匐在任臻马前,久久未曾抬头。
任臻大为惊诧,连声喝问,兀烈忽然抬头,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