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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堂兄你不能如此,这是杀良冒功!”桃华低声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压抑,入耳惊心。
是的,就是入耳惊心。当时在马车里,醉得跟一滩泥似的于铤突然抬起脖子说出这句还算清楚的话的时候,桃华也是一阵惊心。堂兄指的是谁?杀良冒功,说的又是什么?
“杀,良,冒,功。”沈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于锐?”所以说,红莲教之事果然有假,于阁老真的是为了让于锐立功,不惜编造谎言,以生民之命堆起于锐的军功吗?
“他虽然醉得不行,但嘴里一直都嘀嘀咕咕的,只是根本听不清楚。”桃华下意识地往沈数身边靠了靠,拉住了他的衣袖,“就连这句话也是我和薄荷各听清了几个字,最后拼凑出来的。可是听出了这句话之后就能看得出来,他嘴唇动来动去,经常说的就是‘百姓何辜’四个字。”
沈数低头看去。于铤眉头紧皱,仿佛很不舒服的样子,但嘴唇动的时候确实像是在说“百姓何辜”。只是声音全都含在喉咙里,若不是先听见了杀良冒功的话,谁也不会发现他在说什么。
“他现在怎样了?”沈数把涌上胸口的怒火往下压一压,伸手轻轻握了桃华的手,“别怕。”
“我不是怕,只是觉得冷……”桃华苦笑。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之前在疫区,还不是看到无数病人因为被耽误了而死去?可是那毕竟也是先得了病,而杀良冒功……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背后直冒冷气,看着一个人死去,与亲手结束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总还是有区别的。
于铤在发热。他看起来比在猎场那时候黑瘦且憔悴,即使在昏睡中眉毛也紧紧地拧着,在眉心处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纹。
“我已经给他诊过了脉,是郁结于内,又感了风寒,身上还带着伤,被酒一冲发作出来,此病非轻。”
“他是跟着于锐去的,但如今于锐并未回兵,也未曾派遣他回京报信。”也就是说,于铤很可能是自己跑回来的。
桃华靠在沈数身上,看着在床上不停翻腾的年轻人:“他被吓到了……”想来他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看见自家人杀良冒功,而他就是其中的帮凶。
沈数看了于铤片刻,忽然问:“能让他醒过来吗?”
桃华敏锐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想让他作证?我觉得不太可能。”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才知道那些大家族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思想有多么根深蒂固。于铤如果真有出来揭露自己堂兄的勇气,也不会郁结于心以至于病成这样。
沈数狠狠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于铤应该是刚刚从山东跑了回来,估计于阁老都还不知道。一旦于家接到于锐传回来的消息,估计就会把他禁闭在家里,根本休想再出门,更不用说去揭发于锐。
“我得先把他带走。”沈数略一盘算,迅速拿定了主意,“如果让他回去于家,那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扣在手里,至少能让于家不安。
“怎么带走?”桃华怔了一下,“我在街上把他撞倒,肯定有不少人看见的,于家能查得出来。”
沈数微微一笑:“他是奉皇命随军剿匪,现在皇上尚未宣召,亦未收兵,他自己就回了京城,单这一条就能把他扣下了。”
“有理由就行。”桃华松了口气,“你也不要太落了别人的口实。”
沈数心里一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低声道:“我送去的那些图样,你选了没有?”
桃华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下次不要送那么多了,总共只是三样,我瞧着样样都好,挑得眼都花了。”她倒没觉得及笄礼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为沈数的用心而感动。
沈数低声笑道:“及笄礼怎么能马虎。”及笄意味着女子已经可以出嫁了,意味着她可以嫁给他了,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哪能轻忽呢。
桃华脸上更红了,正想说句什么,就听外头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接着春华轩掌柜就敲了敲门:“王爷,于家来人了,说蒋姑娘撞了他家儿子,现在是要杀人灭口,在门口闹起来了。”
沈数轻蔑地一笑:“果然来了。先拦住他们。于铤无召私自回京,乃是临阵脱逃,自有律法治罪,容不得他们胡闹。”
春华轩大门前,于铤的父母带着几个下人堵在那里,于母已经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拍着腿大哭大叫起来。
于父觉得这有些不像样子,正打算劝阻一句,背后一个管事打扮的人便低声道:“六老爷,还是先把少爷弄出来吧,不管用什么法子,人弄出来就行。要是弄不出来……”
于父脚下一顿,又缩回去了。于铤随军剿匪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还是挺高兴的。族里想给承恩伯做嗣子的太多,于铤倘若能立点功劳,承恩伯说不定就看在眼里了。谁知道这逆子出去没多少日子,竟然自己跑回来了。问他为什么回来也不说,挨了一顿竹板嘴都闭得死紧,倒是跑出去喝酒去了。
这个儿子于父向来也不怎么管得了,只能冲着他的背影骂了一通。只是过了一日,本家那边就派来了这个管事,问于铤的去向。
这管事他认得,是阁老府上管外门的,每年他们去阁老府拜年的时候,八成都是这个管事在接待。虽说不是什么大管事,但在这些穷亲戚眼里也是要紧的人了。他一来,于父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一听他是来找于铤的,马上就冲出门去找那个逆子,谁知道到了街上,才听说他被一辆马车撞了,送去了一个笔墨铺子。
于父暗骂小兔崽子不省心,正打算向管事陪个不是,请他先回去上复于阁老,他自己马上去把于铤弄回来,这管事却亲自与他一起来接人,还把于母也叫了出来,让他们务必把人弄回家去。
虽则这一辈子都是个无用之人,但于父察颜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不然也不能年年靠着拍马从族中得些实惠。这管事如此态度,只怕于铤是沾上了什么事情。
春华轩本已上了门板,这会儿于母又哭又嚎,引得旁边店铺里都有人走出来指指点点,更有些闲人停下来看热闹。片刻之后,门板打开,里头走出个人来。于母也不管是谁,立刻跳上前去拉扯:“快把我儿交出来!你们撞了人,难道还要毁尸灭迹不成?”
出来的正是春华轩的掌柜,听于母这恶狠狠的语气不由得皱起眉头:“老太太这说的什么话,令郎大醉,身上又带着病,蒋姑娘正在给令郎诊治,怎么就成了毁尸灭迹了。”
于母死拉着他:“有病该去医馆,跑你这笔墨铺子来做甚!”
掌柜嗤了一声:“老太太难道没听说过蒋姑娘的医术?令郎能得蒋姑娘医治,乃是大幸事呢。”这可是未来的郡王妃,你以为人人都能得她治病的吗?
于母的确还不知道撞了儿子的人是谁呢,她被于父叫出来,只知道要可劲儿地闹,好把儿子接出来,并不知道别的事情,闻言便撒泼道:“什么酱姑娘醋姑娘的,你只叫她快把我儿子交出来,若是我儿子少了一根头发,我揪她去见官!”
“好大的口气啊。”沈数刚才从后门悄悄出去,又绕了回来,策马从街口走了过来,“谁敢说要拿本王的王妃去见官?”
于府的管事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这位六老爷真是屁事不懂,于铤昨日就回了家,他竟不知道叫人来说一声,以至于今日接到山东的信才知道。这赶着出来找人,怎偏就那么巧竟被未来的郡王妃给撞了呢?安郡王跟于家不合不是一天两天,看来今日这人是难以弄回去了。
管事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袖中的两个油纸包。临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得过吩咐,若是于铤不肯来阁老府,那就要封住他的嘴。现在他袖子里揣了两种药,一种是迷药,一种是毒药。原本是打算用迷药把人弄倒了关起来的,毒药不过是以备万一。但现在看来,恐怕这毒药才是能派得上用场的了。
春华轩掌柜已经带头向沈数跪下行礼了:“回王爷,蒋姑娘借了小店的地方为于公子诊治,小人并不知这几位跑来大吵大闹是为了什么。”
于母到了这会儿也不敢撒泼了,嘴里却还嘟囔道:“我儿子被撞了,难道还不许我问吗?”
春华轩掌柜忙道:“我方才已说了,于公子并未被撞伤,只是原有风寒,酒醉之后激发出来,正在发热。蒋姑娘好心,才为于公子诊治的。”
管事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行礼道:“如此说来定是误会了,那我们这就接我家少爷回去,不敢再劳动蒋姑娘了。”
沈数一提马缰,挡在他前面:“于铤未经奉召私自回京,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于母可不知道这居然还是有罪的,顿时紧张起来:“什,什么罪?我儿子就是回来了而已啊……”
“这是临阵脱逃。逃兵,死罪。”沈数居高临下地看着于母,一摆手,几名侍卫就往春华轩里走。
于母已经吓得腿都软了,于父也呆住了。这个儿子是不大讨他喜欢,可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于铤死了,谁给他养老送终,他把谁过继给承恩伯啊?
不假思索,于父一把拉住管事:“二管事,快救救我儿子!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沈数刚才就觉得这个管事与旁人不大一样,现在看于父居然要拉住他求救,顿时心里已经猜出他是什么人了。
管事却是心里大骂于家六房都是蠢货,当着沈数的面这么扯住他,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不是我家管事吗?就算沈数原来没疑心,现在也该疑心了。
然而这时候也不能喝斥于父,管事只得硬了头皮上前道:“王爷有所不知,我家少爷并非临阵脱逃,而是奉于侍卫之命回京送信的。”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到本王面前来说话。”沈数看都不看他一眼,“带走!”其实真说起来,于铤就算是临阵脱逃,也不是他能管得着的,幸好来的只是个管事,就算有再大胆子也不能拦他这个郡王。
管事连忙向于父于母使眼色,示意他们去拦住沈数的马。于父还在犹豫,于母却当真急了,真的扑过去就要抱沈数的马腿:“我儿只是回来送信,不是临阵脱逃啊!”
她这也真是豁出命来了。沈数的马是从西北带回来的,身高体长,比一般的中原马更为神骏,这要是被惊着了,一蹄子蹬过去,于母连肠子都要被踹出来。她这般扑过来,沈数倒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勒马后退。于母抱了个空,也不知道厉害,索性躺在地上就号啕起来。
这会儿两名侍卫已经把裹了被子的于铤抬了出来,于母一见儿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嗷地一声扑上去,儿呀肉呀地叫着,就伸手在于铤身上到处乱摸:“可是被马踢了?可是他们要弄死你呀!”这会儿她已经全不记得里头那个是未来的郡王妃,只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死扯了儿子不放手。
桃华在里头听见,只好走出来道:“他并没有被马踢伤,不过是风寒发作,又饮酒太多,烧热起来了。我已经给他灌了药,并无性命之忧。”
于母只当没听见,抱着儿子只管嚎。两名侍卫怕她扒掉了被子再让于铤病得更重,且男女有别也不好硬拽,倒被她阻住了脚步。
桃华皱皱眉,过来在于母两边肩上一捏,于母双臂顿时失了力气,被薄荷拦腰抱着就拖开了。此时于父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