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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对他这种并不怎么谦虚的态度略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道:“写几个字来看看。”
石咏:原来这些笔墨之类都是给他准备的呀!
他早先都没有谦虚,这时候更加不便推让,当即上前,挽起袖子,先取了那条曹素功墨,在砚台里慢慢研出墨汁,然后再选了一枝大小粗细合适的湖笔,蘸饱了墨,便垂手等候雍亲王吩咐。
“写几个……真字来看看。”
石咏一听便知这位未来的雍正皇帝乃是书法的行家。“真字”,又叫“真书”,是早期的楷书,一般认为它是汉字发展史上的正体,是“楷模”,因此一直流传至今。被并称“钟王”的钟繇王羲之,都对其发展有重大贡献。然而这“真字”又不同于如今的隶书或是楷书,而是楷中带隶,方正凝重。
石咏一凝神,笔下刷刷一动,立即写下两行字,放下笔,略略将墨迹吹干,方才递至雍亲王手中。
雍亲王看了,不置可否,随便道:“再写几个蝇头楷来看看。”
这话一说出口,雍亲王就只管盯着石咏,看他换不换笔。
石咏听了,只握着方才那枝竹笔,继续去砚台里饱蘸了墨汁,然后再度提笔。这一回,他是静气凝神,抛去心中全部杂念,然后稳稳地下笔,那枝粗大的湖笔一点细细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写出来的则是一个个细细的蝇头小楷。
雍亲王在一旁暗暗点头,知道此人是真的“懂”蝇头小楷的写法。
不少人都以为“小楷”就要以小笔来写,其实真正懂书的人都是用大笔悬腕,这样字体的间架结构方显匀整开阔。
石咏全神贯注,写了一行蝇头小楷之后,背心已经微微出汗。他只听雍亲王冷漠地说了一声:“可以了。”他才放下笔,恭敬托了刚刚书写的那一张“墨宝”,交予雍亲王。
雍亲王又“指点”石咏写了一幅行书、一幅隶书、一幅魏碑,当他再度提出要石咏写一幅草书的时候,石咏伸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薄汗,他的内心已经开始拒绝了。
“四哥,”恰在这时,十三阿哥带着石喻来到外书房,替石咏解围来了。
说来也奇,雍亲王一张万年冰山脸,一见到石喻小朋友小心翼翼地扶着十三阿哥出现,那张脸瞬间便融化了,带上了难得的温情,点点头,说:“好,好孩子!”说着解下了腰间陪着的荷包和扇套,送给石喻做见面礼。
石喻恭恭敬敬地受了,用清脆的童音给雍亲王请了一句安,这一瞬间,雍亲王竟似有些恍惚。
石咏后来才知道,雍亲王的嫡长子弘晖,病逝的时候也是八岁,与现在石喻的年纪相差仿佛,于是雍亲王恍惚之间难免“代入”,见到石喻,便有一刹那的晃神。
十三阿哥当然知道四哥的心事,连忙笑着打岔:“四哥,你猜怎么着?弟弟刚才问过喻哥儿了,他小小年纪,一手好字,俱是茂行所教。”
雍亲王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已经恢复了冰山脸,点了点头,随意地说:“知道了!”
他面对十三阿哥与石家兄弟,却好似无话可说,于是随口一句:“我府里还有些俗务,不耽搁十三弟,先回府了。”
除此之外,这位亲王殿下一句话未留,转身便走。石咏望着十三阿哥书桌上,自己早先写下的那几幅字,不免眼角直抽:这位……难道是太无聊了,来消遣自己的?
十三阿哥则微笑着扶着书桌,慢慢挪到桌子跟前坐下,伸手拿起石咏刚才写下的几幅字,微笑着说:“说实话,茂行的字,还是我荐给四哥的……”
石咏在帮十三阿哥张罗自鸣钟生意的时候,少不了过问账目,写些企划书,甚至准备准备京里世家大户的名单之类。贾琏与薛蟠两个不擅长写字,所以纸面上的功夫就都交给了石咏,而石咏也自任劳任怨地承担了。
可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手字,十三阿哥就将石咏荐给了兄长。石咏有些纳闷:他毕竟在内务府担着差事,十三阿哥荐他,难道是想要他换个地方当差么?
十三阿哥却接着对石咏说:“……是想请你给四阿哥启蒙,教他写字。”
石咏瞪眼:啥?
四阿哥,难道不就是刚才走出去的哪一位?哪里还需要人教他写字?再说了,就算是真的要教,也该是那些饱学宿儒,不可能是他这么个还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十三阿哥见他一副痴怔了的模样,敲着书桌桌面轻笑着道:“不是我们家的四阿哥!”
十三阿哥府上的四阿哥,是如今要满两岁生日的弘晈。
“是四哥府上的四阿哥,弘历,今年虚五岁了,正找人开蒙。四哥总觉得三阿哥弘时的书法启蒙时没教好,年纪一长再改起来就很费劲,所以想找个妥当的人专门指点指点四阿哥,教他写字,只是个启蒙,算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石咏登时脖颈一僵:他万万没想到,下一任皇帝竟然动了这个心思,想要他教下下一任皇帝写字?
话说,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以及古代书画美术的爱好者,石咏最讨厌这世上某个人的字。
无数字画的名家之作,落到这人的手上,都难以逃脱此人的“毒手”,但凡有留白处都被这人自以为是地题上了满满当当的题字,盖上名章,越是名家名作就越是如此。几乎可以说,无数书画史上的珍宝,都多少被此人不由分说给祸祸了。
十三阿哥温和地望着石咏:“怎么了,茂行?这也只是我随口说说,你若是心里不愿,尽管告诉我,不必强求,四哥与我这里,都是无妨的。”
接着十三阿哥便吃惊地望着石咏,见他咬着牙说:“愿,我再愿意不过了!教,这位‘四阿哥’我一定得教。”
第128章
石咏所不知道的是; 主动提出想请石咏教小四阿哥弘历习字的,却不是四阿哥胤禛; 而是弘历生母; 雍亲王府的庶福晋钮钴禄氏。
钮钴禄氏是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 凌柱官位不显; 钮钴禄氏因此也份位不高,生下四阿哥之后四五年,都只在庶福晋的位置上待着。
年节之时; 各家各户的女眷有机会走动往来; 东家长西家短地说起不少八卦。偏巧永顺胡同伯爵府的老太太富察氏是钮钴禄氏家的表姨太太,老太太的幺妹又嫁入钮钴禄家; 是钮钴禄氏的伯娘。两家刚好走动时遇上了。
富察氏老太太爱显摆; 家里的子弟从富安到讷苏一一都显摆够了,又显摆起隔壁的小侄孙石喻; 夸这孩子家教极好; 尤其是小小年纪; 就写得一手好字,不仅师父夸,正白旗旗署里好多人都稀罕这孩子的字; 过年之前都去石家讨喻哥儿写的春联呢。
正所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钮钴禄氏一听这话就上了心。
如今雍亲王府几个女人,福晋乌拉那拉氏所出的嫡长子弘晖早夭,因此雍亲王没有嫡子; 往下便是侧福晋李氏所出的二阿哥弘昀、三阿哥弘时,两个阿哥就只有三阿哥站住了,如今已经十一岁。此外,庶福晋钮钴禄氏所出的四阿哥弘历五岁,庶福晋耿氏所出的五阿哥弘昼四岁。府里最得宠的侧福晋年氏去岁刚得了个小格格,膝下还未曾有子。
钮钴禄氏曾听福晋说起,三阿哥弘时虽然年纪不大,但已显出性子跳脱,为雍亲王所不喜。此外还有一桩,弘时已经进学,可是那一手字总是歪歪扭扭的,每次写完功课,都被师父嫌弃,更不要说严格至极的阿玛胤禛了。
于是钮钴禄氏便寻思着,给四阿哥弘历寻个开蒙的师父,专教写字,趁弘历年纪还小的时候将基础都打好了,免得将来受累。此外习练书法修心养性,钮钴禄氏也想让儿子能磨一磨性子。
待听说石家的小哥儿字写得很不错,钮钴禄氏突然想起来,石喻她是在海淀庄子上住的时候见过的,确实是个伶俐的小哥儿。当时她还问过这石喻在哪里念书之类,所以知道这喻哥儿的一手好字全是其兄石咏教出来的。
钮钴禄氏寻了个机会向福晋乌拉那拉氏提了提。乌拉那拉氏自己没有嫡子,自然乐意后院一碗水端平,便将这话转告了四阿哥胤禛。
胤禛初时对此并不在意,但是他听十三、十六都说过,石咏此人乃是一名福将,加之确有从忠勇伯府传出来的消息,说石咏的弟弟喻哥儿,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尤其懂事,书读得好,又写得一手好字。
于是才有了十三阿哥邀石咏带弟弟过府,四阿哥亲自考校石咏的书法这回事儿。
当晚四阿哥胤禛回到雍亲王府。钮钴禄氏早已在福晋那里候着,等候她们家爷们的消息。于是乎胤禛刚回府的时候便有两拨人来请,一边说是福晋和庶福晋在正房相候,一边说是年侧福晋那边的院子准备了白肉锅子,想给爷去去寒气儿。
胤禛登时记起,早先四川巡抚年羹尧命人进京,除了给王府送了丰厚的年礼之外,也给妹妹年氏送来了不少体己。年侧福晋在这府里简直是个财主,关起门来过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福晋乌拉那拉氏也未必有她有钱。
可谁叫年氏有个好哥哥?人家哥哥给妹妹送来的体己,谁还能指摘不成?
胤禛想着如今西边的情形看着越来越紧张,看着皇父的布置,这年羹尧几年内必将更进一步,自己也少不得倚重年羹尧的力量。再者,年羹尧从四川那里送来了不少香料,年氏院子里做出来的锅子确是滋味不同。
这位雍亲王胃袋里空落落的,便选了去年氏院子里,同时不忘了命人转告福晋和钮钴禄氏,说是他已经都说妥了,过一两日就会安排石咏来教四阿哥习字。
年氏顺利请走雍亲王,心里自然得意。但是听下面人转述了雍亲王的吩咐,年氏也颇好奇:感情福晋与钮钴禄氏特地相候,就是为了“石咏”这么个人物。
因有她哥哥在,年氏可不是两眼一抹黑的内宅妇人。她当即命人去暗中打听石咏此人,心想,总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战方能不殆。
其实石咏当初教弟弟石喻习字,并没费太多功夫。他只是先教弟弟将站姿坐姿摆正,握笔的姿势拿对,同时用“精神激励法”鼓励弟弟尽可能地集中精神习字。
这第一步达成之后,他再教弟弟字体的间架结构,借“永字八法”练习汉字的笔画,然后让他自行临帖,渐渐地石喻的字就开始写得很像样了。
不过,石咏教弟弟的时候,还是耍了点儿小“花招”,他让石喻专门练了几种“体”,每种体只练十几个字,或是一首诗,或是一对联句之类的。以后但凡有人要石喻“表演”,石喻能够柳体颜体欧体换着来,旁人见了,自然大加惊叹,以为他小小年纪,却深谙书法之道。
然而这种“花招”,对于教四阿哥府上的四阿哥来说,却没有必要。
石咏早先听十三阿哥说起过,四阿哥这次请他教弘历,是认真让弘历拜师,尽管石咏只教弘历书法,两人依旧有师徒名分。拜师的好处之一,就是在弘历成为皇帝之前,石咏可以不用向这点儿大的小子行礼,不用打千请安什么的。时人对“尊师重道”非常讲究,就算石咏教过弘历,以后不再教了,两人之间依旧会有“半师”的名分,石咏依旧可以在这种师徒关系当中沾沾光。
隔了两天,石咏便正式上门,去雍和宫……不,雍亲王府见他的学生,四阿哥弘历。
上回他来雍亲王府,还是几年前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带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