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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统大人,你来得正好!”九阿哥见富达礼孤身一人到此,并没有任何帮手,底气转足,又复缓缓坐下,面向来人道:“刚才正在与你家这子侄说起,要他从你正白旗下,转至爷的正蓝旗下……”
富达礼双眼登时微眯了眯。
九阿哥继续说:“你家子侄不乐意,不若,都统大人来劝劝他?”
九阿哥的手下这时候已经来到富达礼面前,富达礼面沉如水,依旧一言不发。其中一名壮汉便试探着开口,说:“放肆,见了九爷,竟敢不上前请安,你老小子是不要命了么?”
另一人便转至富达礼身后,飞起一脚,就往富达礼膝弯里踢去。
九阿哥眼光一闪,突然觉得这有些不妥。富达礼是八旗都统,从一品的武职,是二福晋的亲兄弟……只是他仗着这是他九阿哥私宅的内院,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富达礼即使在这里受辱,也决计没这个脸说到外头去。
就这么一闪念,九阿哥便没有阻止。
只听“刷”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嚎。
血光迸现,背后袭击富达礼的人一条胳膊被卸了下来,瞬间倒在血泊里。
九阿哥双眉一蹙,瞬间大怒,高声喝道:“动手——”
早先开口的那名壮汉虽然体格健硕,但是猝不及防,手边没有长兵刃,只得从靴筒里掏出一枚匕首,冲富达礼晃晃,被富达礼片刻间挑了去,刀身朝前一送,瞬间了账。那人胸腔里迸出的鲜血,登时溅了富达礼一身。
富达礼一下子干掉两人,冲石咏一跺脚:“还不快走?”
石咏从未看见过平日情绪内敛的大伯父竟这样干净利落地动手杀人,早已愣在原地,见到九阿哥府上一名管家将将拦在他面前,登时伸脚踹翻,夺路而逃,奔到富达礼身边,只听富达礼对他说:“如今这事儿,不闹大是不行了,快跟着来!”
石咏心里一凛,不知道大伯父会将这事儿怎么个“闹大”法,但眼下他别无选择,抬脚便跑,跟在富达礼身后,两人一起,径直冲到了九阿哥府邸门外。富达礼的形容尤其可怖,一身素服上溅满了血迹,再加上他一脸狰狞,凶神恶煞,无人敢挡住他们两人。
外头李寿正躲在街角,手中牵着三匹马的马缰,一见里面出来的人,也彻底傻了,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招呼,将马缰递至富达礼与石咏手中。
石咏正想说什么,富达礼却突然伸手过来,在他鼻梁上轻轻捏了捏。石咏登时觉得鼻腔中微微发热,紧接着就有热乎乎的液体从鼻腔里滚落。
“用袖子擦!”
富达礼一声断喝,石咏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伸袖子在脸上一抹,登时擦了半张脸的血迹——全是他自己的鼻血。
“上马!余事路上说!”富达礼当即翻身上马,石咏与李寿也赶紧跟上。
这时候九阿哥府里的人也已经追了出来,却慢了一步。富达礼与李寿两人,一前一后,夹着马背上一脸血的石咏,三骑如风驰电掣一般,离开九贝子府的府门,径直往西直门的方向冲过去。
第164章
年节之前; 康熙皇帝选择在畅春园过几天松快日子。如今天短夜长,还未到摆晚膳的时候; 夜幕已降临。皇帝本人一扭头; 望向窗外; 刚好见窗格明净透彻的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早先十六阿哥送进宫好些大大小小的“玻璃镜”; 阖宫的嫔妃都喜欢得什么似的,连太后也爱不释手,特地命十六阿哥做了铜胎镶珐琅彩的鹅蛋小圆镜子; 可以随身带着。
可是康熙不喜欢这东西; 将他的老态映得太明显,冷不丁一见就觉得刺心。
如今他在窗玻璃上见到自己的影子; 免不了自嘲一笑:年纪到了便是如此; 无论有没有镜子,都是一样; 原改不了什么。
他当即命魏珠传膳; 魏珠应下出去; 却耽搁了一阵不见进来。康熙听见外面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当即高声问:“怎么?”
魏珠赶紧小步快跑进来,小声禀告:“正白旗都统富达礼大人递牌子求见。”
“富达礼?”康熙奇道; “他有什么事要来见朕?”
康熙依稀记起; 前阵子二福晋的丧信报了上来,富达礼是福晋的亲兄弟,眼下身上应该有服才是,怎么竟不知避讳; 过来畅春园了呢?
“回皇上话,富达礼大人带着子侄,此前看起来好像是受了点儿……伤!”
康熙两道长眉当即斜斜地竖起:是什么竟能让富达礼大冷天里摸黑奔二十里地跑到畅春园来?
“传!”
一旦涉及八旗防务,皇帝本人立即将传膳的事儿给忘了,紧急传召富达礼。
石咏跟在富达礼身后,他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几乎是被富达礼拖上马便是一通狂奔,在这冬令日暮时分,奔到畅春园的时候他几乎手足僵硬,根本没法儿动弹。可是再看看富达礼与李寿都是好端端的,石咏就有些欲哭无泪,心想:体能训练……很重要啊!
早先他被九阿哥的人劫走,李寿那小子在胡同口看见,便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九贝子府,然后又一路疾奔赶到正白旗旗署传讯,又紧跟着富达礼一路疾驰来到畅春园外,眼下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说来李寿以前在正白旗旗署习武,所以这回急切之间,头一个想到去求援的人,不是十三阿哥,也不是石咏的好友贾琏薛蟠等人,就是富达礼。
而石咏此前也从未见过富达礼的这一面,如此血性,说拔刀就拔刀,出手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在来畅春园的路上,石咏将九阿哥所说的,转旗籍至正蓝旗的事儿说了一遍。他觉得九阿哥未必是当真,也许只是威胁,通过这个来判断石咏的态度,看他有没有可能投诚靠向九阿哥,为其所用。
但是富达礼却告诉石咏,届时一上来就先咬住旗籍的事儿,不要说别的。
他们在畅春园外候见,等了很久,有内侍过来将富达礼与石咏两人传了去,两人到了清溪书屋门口,魏珠出来,见到富达礼与石咏的形容,皱了皱眉头,轻轻一打手势,立即有小太监捧了热的手巾子上来,石咏接过,将脸上早已干透了的血迹洗了洗。面圣时忌衣冠不整,仪容不洁,石咏得魏珠这样的待遇,算是老相识彼此帮忙了。富达礼则将最外面套着的一件细麻布素服脱下。两人彼此看看,见身上的血迹都去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出蛛丝马迹。
少时,富达礼与石咏被宣进清溪书屋。两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石咏明白伯父的意思,在这世上,皇权至上,便只有皇权才能制住皇权。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在伯父后头行礼。
然而他们这一对伯侄两个的样子,落在康熙眼中,却格外令老皇帝胆战心惊。两个人看上去都没有大碍,但是富达礼的袖口、靴子上全是渍成暗棕色的血迹。石咏看去眼下发青、精神短少,脸上显然被擦过一把,可这完全是欲盖弥彰,他的脖子上、衣袖上,甚至脸颊侧面,还有不少很明显的血迹,看着甚是可怖,倒像是他们经过一番浴血奋战,才安然抵达这畅春园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康熙震惊之余,寒声问道。
富达礼见问,当即冲座上皇帝拜倒,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沉声道:“启禀皇上,富达礼以下犯上,因为子侄的缘故冒犯了九贝子,特来请罪。臣……无能之至,恳请皇上免去臣的正白旗都统之职。”
富达礼一介武人,开口直截了当,并无多少掩饰之辞,上来直接请罪,但康熙怎么可能听不出这是以退为进,这番言辞,无异于直斥九阿哥之非。
康熙一张脸登时就挂了下来。
他前阵子刚刚调换了正蓝正红两旗的都统,就是为了防着他的儿子们在八旗防务上动脑筋。如今他的儿子竟然闹到了正白旗头上。
正白旗属上三旗,较下五旗为尊,负责皇宫戍卫。九阿哥招惹富达礼,对于康熙而言,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冒犯九贝子?”康熙不怒反笑,“怕是他先招惹你的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富达礼低着头道:“回皇上话,今日臣去九贝子府上,乃是因为九贝子要臣将这名子侄的户籍,从正白旗转至正蓝旗下……”
康熙顿时无语,呆了片刻,便教石咏抬起头来。皇帝本人见石咏的次数不多,没有多少印象了,此时再见到,倒觉得这年轻人颇有几分眉清目秀的。石咏年少时出落得平平,如今多经了些磨砺,人长得成熟些,反倒透出几分俊朗来了。
于是乎皇帝瞬间想歪,怀疑九阿哥是不是因为“看上了”石咏,所以才动了这歪念头。九阿哥好色,荤素不忌,动这种心思,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康熙却深恶这种“风流”,当初二阿哥养在毓庆宫中的俊秀少年,就曾被皇帝命人一一杖毙。此刻想到九阿哥竟将这种歪念头,动到了臣子家中的子侄头上,康熙胸中一团怒火当即腾了起来。
“……然而臣这个子侄,是臣堂弟身后留下的唯一骨血,当年曾有书信托孤,恳求臣照顾他们孤儿寡母。臣早年对他们母子已然亏欠许多,如今若是任由九贝子将石咏的户籍迁至正蓝旗下……臣深恐将来无颜面对昔日为国捐躯的手足。因此臣,臣一怒之下,肆意出手,伤了九贝子府里的两名家丁……”
富达礼说得动情,声调微变。石咏在一旁听着,也觉触动,知道伯父动了真情——富达礼确实因为早年对石家的不闻不问,心中充满了愧疚。若非如此,富达礼也不会冒着偌大的风险,直接与九阿哥翻脸,将自己从九贝子府上捞出来。
康熙的脸色便也越来越黑。他是晓得石家那些事儿的,因为追封石宏文和赐宅子的旨意,都还是他亲自下的,自然也晓得这个侄子在富达礼心上的分量。
他再看富达礼与石咏两人的狼狈形容,晓得两人奔到这里来寻求自己的庇护,恐怕根本不像富达礼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只是“伤了九贝子府里的两名家丁”而已,怕是经过一番厮杀才侥幸脱的身。
“……然而今日以下犯上,冒犯九贝子,都是臣一人所为,臣愿担全部干系,但此事与臣的侄儿毫不相干,恳请皇上明鉴。”
说着,富达礼腰板儿挺得笔直,伏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响头,石咏一时心里揪得受不了,突然开口道:“启禀皇上……”
“咏哥儿——”
富达礼则大声拦住了石咏的话头,随即将声音压得极低:“不记得伯父事先交代的了么?”
康熙在一旁听着,心里郁闷难当,总觉得富达礼这番表现有些怪异,好似还刻意隐瞒了什么没有直说。这人,真的只是老老实实前来请罪,并请自己庇护侄子,以免遭九阿哥的“荼毒”吗?
再说了,康熙熟悉九阿哥的性子,晓得这个儿子虽然风流,但是手中有钱财,无论男男女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倒没听说过他强逼过什么人,逼着人迁旗籍这种事,更是闻所未闻。
想到这里,康熙忍不住又背着手,微微躬身,凝神注视石咏的面貌,将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老皇帝心中动的这种念头,只在康熙自己一念之间,石咏和富达礼都是毫无察觉。若是教石咏知道了,必定会暗自诅咒,觉得这当皇上的也老没正经,没事儿尽脑补这些;若是教九阿哥知道,十九会跳脚,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老爹,自己怎么可能这么重口味,竟是这种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