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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听他说得这样不偏不倚,登时明白:这位,只怕也是个看戏的。
十六阿哥则懒懒地回应:“内务府成立拍卖行的时候就向皇上请示过,这拍卖行所做的乃是中人生意,代理卖家,将东西卖出。前日里那一场拍卖,内务府拍出的内库珍宝,只是其中一大单生意而已。拍卖之物更多些,又有什么关系?”
雅尔江阿全无偏向,听了便点点头,转向慎刑司的掌事太监,问对方还有什么看法。
“前日里有人指证阿哥所六品內监田半山将两件内库珍物挟带出宫,并混入内务府主持的拍卖……”那慎刑司的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十六阿哥白眼一翻,接下去说:“拍卖得银,缴入内库。我这是吃饱了没事儿干呢!”
慎刑司的太监一噎,旁边九阿哥伸了个懒腰说:“八十万两入的内库啊……没有从宫中顺出来的,能做到么?”这便又是暗指十六阿哥沽名钓誉,以内库珍品代替内库亟待处理的陈积之物,拍卖所得填入内库,充作自己的功绩。
雅尔江阿却不听九阿哥的,转头依旧问慎刑司的太监:“有口供没有?人证物证又在哪里?”
一说到口供,慎刑司登时又哑了。
那小田的口供问了半天,威逼利诱的,始终未能问出来,偏偏今天早上慎刑司走水,火救下来之后一清点,人已经逃散了大半,逃不动的也有被人接了去的,无奈只得对外说是发还各宫自行管教,暗地里再追查起,却还哪里有什么口供呀。
“好,没有口供!”雅尔江阿飞快记下,又转头问十六阿哥,“说是有两件拍品疑似内廷失物。本王确曾见过那失物单子。胤禄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十六阿哥看看底下,当即将石咏提溜了出来,命他代为解释。
石咏先是与慎刑司的掌事太监确认了一下,两件内廷失物是否就是“北魏青釉仰覆莲花尊”与“五代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这两件,那头应了,他才滔滔不绝地开始解释。
先从北朝釉料与宋代官民窑烧造釉料不同开始讲起,讲了一盏茶的工夫,又从五代时期鎏金工艺品常见装饰纹样开始解释,又解释了一盏茶的工夫,其间穿插各种硬彩文物知识的强行科普,拉拉杂杂,说了总有小半个时辰,只得出一个结论——宫中那两件失物,是绝世精品,价值不可估量。
底下有人听得极不耐烦,也有人听得饶有兴味,连连点头,心道:原来宫里的珍品竟是这样的。
接下来石咏说:“若是有那两件珍品在,而这次拍卖行没拍出一百万两的行情的话,那不仅仅是卑职失职,亦是这次参与拍卖的那些大户们没眼光了!”
一下子说得简亲王八阿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自己虽然没出面,但也大多遣了心腹幕僚管事参与,各自拍得了一两件价廉物美的好东西。石咏这样说,这几位心里倒暗暗地想:也对,他们可绝不是没眼光的……
九阿哥则伸指头在桌面划划算算,越算越是鄙夷,心想,一百万两哪里够,但凡没拍出一百二十万两,都该算是内务府失职。
唯一听得得意至极的人是十六阿哥,他干脆从后颈中将从不离身的扇子抽了出来摇着。他早就猜到石咏绝不会任人往他的内务府头上泼脏水,只是没想到石咏今日的反击竟如此专业,相形之下,内廷那头,的的确确像是空口白牙前来碰瓷的。
接下来石咏径直从袖子中取出了一片北魏时的青瓷碎片,与前日里拍出的北宋青瓷莲花尊釉色做对比;又将早年间造办处从内廷借出长明灯座时拓印及绘制的图样取出,指出与实际拍品的不同。这种级别的科普,哪怕再是门外汉,此刻也应当看懂了。
于是雅尔江阿点头宣布:“这看起来像是一出误会啊!”
十六阿哥手中的扇子登时摇得更欢了。
“可是,可是……”慎刑司的掌事太监想想身上领着的差事,登时开口强辩,“内廷前日里盘点各宫所用古董珍玩,这两件的确遗失了,这可也是实情啊!”
石咏早就在等着对方说这话,当即冲上面坐着的雅尔江阿说:“简王爷,好教王爷得知,十六爷日常教导我们这些内务府的属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内廷宫务,自当由内廷管辖,而内廷的事,与内务府属官无关,卑职等原不该过问。”
——后宫丢失了两件珍品,关他们内务府什么事儿?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身旁坐着的十二阿哥气息一动,竟是强忍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旁人都没听见,只石咏听到了。
石咏这那里是什么十六阿哥的教导,这几乎就是十二阿哥的原话。十二阿哥着实没想到他自己那一份朴素的行事准则,被石咏说得如此堂皇,用来回怼那名掌事太监,一向沉郁的十二阿哥坐在一旁,竟觉得听得十分爽快。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宗人府府署大堂的帷幔之后,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时雅尔江阿赶紧站起身,向背后的帷幕躬身道:“皇上——”
众人一惊,都没有想到宗人府过问十六阿哥的这一桩“内廷失物案”,康熙皇帝竟然会坐在正堂的帷幕后面旁听。
于是众人乱哄哄的起身行礼,齐呼万岁声中,只有十六阿哥一人高声回答老皇帝的问话:“回皇上话,内务府郎中石咏,他这不是……这不是刚成婚了吗?”
——成婚了就会变得伶牙俐齿?
石咏经十六阿哥暗中提醒,赶紧向康熙皇帝谢恩,前日里皇帝又是赐爵,又是赐玉如意的,他虽然依指点上过谢恩折子,可还未当面谢恩。
这时雅尔江阿小心翼翼地将宗人府正堂背后的帷幕揭开,另有一人稳稳地扶着康熙皇帝走出来。
五阿哥倒也罢了,八阿哥九阿哥见了陪伴在康熙皇帝身边的人,难免流露出震惊。
只见十三阿哥双足稳稳立在堂上,抬右手扶着康熙皇帝,微低着头,目光收敛,不曾看向此间他那些兄长们。
十三阿哥这一次亮相令八阿哥九阿哥吃惊不已,互视一眼。人都在传如今十三阿哥重获圣心,然而没人想到他竟然可以单独陪伴康熙,这是什么时候起的,康熙竟然一点儿都不提防十三阿哥了?
只听康熙轻咳一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小子说得也对,内廷失窃之事为何不从自己那头先查,胡乱攀扯旁人算什么?”
然而此刻已经没有人再想计较那桩内廷失物的案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聚在老皇帝和他身边人的身上。
第235章
石咏那句“不在其位; 不谋其政”,似是代老皇帝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康熙皇帝一发话; 便是为此事定了调; 内廷失物; 原是后宫一干人等的过错; 自己的责任还未厘清,就忙着攀扯内务府和十六阿哥,实在有推卸责任之嫌。
十六阿哥最先如释重负; 赶紧谢过皇父恩典; 让他不用背那样的恶名。
康熙却冷冷地瞪他一眼:“朕是让你去给内库筹银子,不是让你去把自家家底儿掏空的!”
这么一说; 却已是体谅了儿子的一片苦心。十六阿哥登时挂下一张脸; 手里的扇子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一副马上就要哭出声的模样。十二阿哥正好在他身侧; 伸手在十六阿哥脊背上拍拍; 以示安慰。
只是十六阿哥一旦洗清嫌疑; 十二阿哥这头刚刚被皇父启用的,立马又要回归赋闲。
“胤裪这几日当差当得尚可,这样吧; 正白旗满蒙汗三旗事务俱着胤裪办理。”老皇帝一开口便交代了新差事。
胤裪赶紧领旨谢恩; 石咏在一旁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得亏没有当面得罪过这位十二阿哥。如今他伯父富达礼任着正白旗的满都统,妻子的叔叔白柱是正白旗佐领,还有一票朋友也在正白旗……连他自己都是正白旗的!不过看这位十二阿哥办事的风格,应该是个打算“无为而治”的; 往后几年,正白旗的这些亲朋,日子应该过得挺舒心的才是。
康熙皇帝将这都宣布完,手一伸,便扶着十三阿哥的胳膊,稳稳转身,从宗人府后堂离开。自始至终,十三阿哥与旁人没说过半个字,亦无眼神交流,倒是老皇帝临走的时候,似是看了八阿哥一眼。
康熙皇帝的评价与任命,意味着十六阿哥恢复自由与职务,所谓内廷失物的无头公案,又被一脚踢回了后宫去。
没多久,听说永和宫德妃自己掏了银子,填补这两件珍宝在账面上的损失。据此看那两件文物应当确实是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将其藏起,后来事情闹大,就死活再没脸将东西拿出来了。
隔了数日,十三阿哥的嫡长子弘暾生日,四福晋久未见这个侄子,当即过府前去探视,雍亲王“顺路”捎福晋一把,才与十三阿哥在金鱼胡同碰了面。
“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这两种滋味,弟弟可算是都尝全了。”十三阿哥感激地望着兄长。
只是弘暾生日,金鱼胡同外面前来送礼的马车就排出了半里地的队伍。十三阿哥难免感慨,以前这种时候,除了妻子那边的亲眷,也就只有四哥四嫂会遣人送上贺礼,看顾一二。
雍亲王极难得狭促地笑笑,只说:“十三弟怎么会这么说?你该说‘风头正劲’与‘炙手可热’这两种滋味,一一都尝到了才是。”
十三阿哥登时苦笑,这种“炙手可热”“风头正劲”,哪里是他想要的。
“说实话,若不是福晋今日过来,我还不敢来看你!”雍亲王唏嘘道,“要知道那回你在宗人府一出面,京城里可是传什么的都有。”
以雍亲王的身份,已不大适合与十三阿哥来往过密。
一提起这个,十三阿哥面上的笑容立即淡了,眉心涌上几分犹豫,无奈地道:“皇阿玛这不过是做给十四弟看,其实,其实哪有……”
他自己知道得清楚,这是康熙的制衡之术,见十四阿哥一党蹦跶得太热闹,便扶他起来做个活靶子,制约一下十四阿哥,好教对方知道皇帝手上还有别的牌。当日那次短暂的露面之后,康熙皇帝便再也没有与十三阿哥走得如此近,一切皆是公事公办。
因此十三阿哥知道,皇上这就是在用他——但这绝非他所期盼的真正亲情:从小疼爱自己的皇父,如今只是牢牢地守在那个位置跟前的老人。
雍亲王自然知道实情,立即改换了个话题,免得十三阿哥伤感:“小十六上回来寻我说话……”
十三阿哥登时想起那个活宝似的十六弟,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雍亲王也自然而然地嘴角上扬:“说着说着险些哭起来,朝我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十三阿哥看着雍亲王这副表情,顿知就里:“恭喜四哥!十六弟看似性子精明,滑不留手,其实却是个重感情的,能与四哥推心置腹若此,将来必定会是四哥的助力。”
雍亲王一凝神,笑容转冷,点头道:“是呀,她越是这样折腾,只会将得用的人一个一个地推远,一个一个地推到本王身边。”
十三阿哥登时不敢接口了,雍亲王口中的“她”,很明显,指的不是旁人,是永和宫那位。这次那边恐怕的确是想绝了十六阿哥“立爱”的可能,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十六阿哥只是个皇阿玛疼爱的小儿子,而不是属意的继承人……德妃这么做,唯一的结果便是让十六阿哥无形中慢慢朝雍亲王这里靠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