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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孟氏焚了那本册子之后,弹劾与攻击年羹尧的人再也没有忌惮,百官上疏,弹劾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向京里。这些石咏当初在杭州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年羹尧在当了一个多月的城门吏之后,九月间,他终于被捕拿下狱,押送进京会审。从眼下会审的情形来看,已经有不少罪名被证实,年羹尧在劫难逃。
年羹尧之父年遐龄已经被夺了早先赐下的爵位,其兄年希尧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如今是以待罪之身回京,听候发落。
“年熙师兄在年羹尧被锁拿进京之前就彻底病倒了。我见他那副样子,应当是‘哀莫大于心死’,一点儿活气都没有。他以前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世态炎凉,这阵子他经受的也实在是太多了。想到此前旁人是怎么对他的,再想想眼下他的情形,实在没法儿不为他感到难过。”石喻这么说。
眼见着当初欺负排挤年熙的年富等人死罪难逃,可是年熙那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他心头充满了哀伤与无奈。他知道自己虽然从年羹尧膝下被过继到了伯父名下,可他到底还是年羹尧的儿子,摆脱不了宿命的年家人。
“大哥,弟弟今日在这里才敢与您说这种话,就是因为听说朝中百官的一言一行,上面都有人紧紧盯着,弟弟生怕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连累大哥。可是弟弟也非常想求您帮着给个意见,年师兄那里,我能帮他点儿什么呢?”石喻难抑满腔激动,颤声问石咏。
石咏拍拍石喻的肩,道:“大哥很高兴,你向大哥问了这么一句话!”
石喻问的是:能帮年熙点儿什么,而不是要不要帮。就这一点点小小的区别,足以让石咏对弟弟的品德彻底放了心。当初年熙成为石喻的师兄之后,曾帮过石喻良多,若是石喻现在对年熙不闻不问,那真是……不像话了。
“二弟,你是年熙的正经师弟,只有你最有这个资格为年熙考虑。你出面为他奔走,旁人都说不出什么。反倒是你刻意做出疏离的架势,旁人才会心生鄙夷,亦或是觉得咱们在刻意隐瞒些什么。”石咏这样指点弟弟,要他顺其自然就好。
但他也心知肚明,眼下“粘杆处”将京中各处官员的行踪盯得很紧,石喻也是怕说到了什么不稳妥的连累石咏,所以关于年熙的话,石喻只敢在这车驾上说。
石咏思考片刻,道:“年熙已经从年羹尧这一房过继出来,纵使年羹尧父子获罪,上头也不会直接处置年熙。所以年熙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其生父或是兄弟那里,而在于他自己的心。若是心结能解,年熙还有一条生路。但若是他自己想不开,谁也没法子救他。”
石喻点点头:“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前阵子我已经在帮师兄寻医问药,但是无论怎么治,都不见起色。大哥若是有功夫,也随我一起去看看年熙师兄可好?”
石咏当即点点头,道:“好!”
这时候石喻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地说起石家其余琐事。
如今石家人一切都好,石咏最小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已经满周岁了,石咏给顺着沛哥儿的名字又起了两个大名儿,一个叫庭润,一个叫庭涛。石喻的新婚妻子敏珍也早已习惯了在石家的日子,与自己婆母王氏和长房一家相处颇为和谐。而石喻自己,在刚刚过去的八月里被点了监察御史,与负责监督户部的六科给事中王乐水一起共事。
石咏听说石喻得了这个缺儿,心里有数,皇帝当时有这个心想要栽培石喻,让他在都察院将六部和各处衙门的事儿一一摸清楚。石喻是正科进士出身,待有了资历,将来便是成为阁臣也不是没可能。一想到这里,石咏心里便喜孜孜地,但是面上不显,只顾着嘲笑石喻:“这下可好,正好与小舅子一起共事。”
石喻的小舅子舒赫德也在都察院,是以笔帖式的身份入仕的。石喻听了石咏笑他,忍不住脸上红了红,有点儿不自在,但依旧犟嘴,说:“舒赫德前途无量,听说皇上对他颇为看中,想调他去什么处当‘章京’呢?”
石咏吃惊地问:“军机处章京?”
石喻点头。
石咏不语,原来,在这时候雍正竟然已经在筹办军机处了。只是成立军机处便意味着天子将天下庶务总领于一身,将权力完全掌握在手中,这样目前已经存在的议政王会议基本就会被架空,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比之历朝历代天子,雍正手中的皇权都将更加集中,相当于建立了一种全新的政治体系,但同时也要求必须是一位强势天子,才能将整个朝局都把持住。
待石咏回到朝中,才发现“军机处”尚且只是一个构想,雍正皇帝尚未付诸行动。而舒赫德最后也只是从都察院调了出来,到南书房做一个小小的笔帖式文员。这多少令石咏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雍正对待政务的态度与过去没有半点差别,拿着石咏早先呈上来的小论文与大论文,在南书房将石咏拷问了半天。好赖石咏准备充分,基本上没有哪里卡壳的地方,但是雍正针对通商、海贸甚至倭患的种种细节询问,甚至冷不丁提起一个常人不易想到的点,也时常让石咏心惊不已,一场对答下来,背心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但雍正对于石咏的表现总体是满意的,最终又问了问宁波新海关每岁能够增加多少关银收入。他自己心里就似有一把算盘,待石咏答后,雍正凭空想了想,点点头,放石咏离开。
石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退下的时候,忽然被雍正叫住,对他说:“你弟弟一向对他师兄颇为尊敬,你也多看顾着他们两个些,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看顾着他们两个,皇帝这分明就是要他照顾一下年熙,偏又非得这样拐弯抹角地说出来。他赶紧领命。
雍正则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贵妃一向最喜爱这个侄儿,如今贵妃病体缠绵难愈,年熙若是能好些,贵妃的心境也定能好些。”
石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早先他只是安排石喻去照顾年熙,如今他自己也算是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这边一下衙,他就直接打马去了年羹尧之父年遐龄的住所。
眼下年家已经全部都从以前的一等公府搬了出来,搬到了年遐龄之妻昔年从娘家陪送过来的一间小宅里。年熙因为病得很重,所以独自住了一间小院子。年遐龄与年希尧每日为他延医问药,但是年熙这里一点儿都不见好,反而渐渐有了不起之相。
石咏过来年家的时候,石喻也正在年熙这儿探视师兄。年熙已经一阵气急一阵气缓,说话也说不利落了。但见到石咏也赶了来,年熙心怀感激,但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茂行,感……谢来看我,我这是,不中用了!”
石咏道:“看出来了!”
在一旁的石喻:……
年熙也憋红了脸,登时一阵大咳。
早先石咏见到年熙之前,也确实是做好了劝慰一番的准备,可是此刻见年熙已经是这样一副精神面貌,石咏心道:不行,得下猛药了。
石咏接着道:“世人都道年家不中用了,你是年家的一员,这样一副情形也在常理……”石喻在一旁拼命朝大哥使眼色,石咏只做不知。
可怜这年熙,睁大了眼惊恐地望着石咏,已经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我说,这世上的人日后记起年公,会记得他战功赫赫,兵法灵便,也会记得他恃功自傲,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可是他们说起年家的子孙,便会说这些子孙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且个个都只是年公的附庸,否则年公膝下,怎么就没能出任何一个为人方正的子孙,立正了证明给世人看:年公只是一时错了,他的子孙后代,却还是有这能耐再站起来的。”
年熙听见,一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在一旁的石喻好不容易意识到兄长原来是友军,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世人养儿育女,总是盼着他们的子女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他们自己一筹。确切地说,一旦孩子来到这世上,他们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你没资格以你的喜好去摆布他们,左右他们的人生。你只能为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将来有一日,他们说要展翅飞了,你便要大胆地送他们去飞。因为他们不属于你,他们有自己的人生!”
石咏看着面前这俩年轻人,年熙是因为久病的缘故,迟迟不曾成亲,而石喻已经成婚,但尚未造人成功。这俩在石咏眼里,便都只是半大的孩子。所以石咏口口声声,盼望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他们能多少听进去些,多少能明白些,只消有一点点启发,打破一个心结,他这一番话,就不算白说。
“那么同样的,身为子女,你们也须明白,你们的人生不属于你们的生身父母,你们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石咏看着年熙,恨声说,“今日皇上曾与我提了一句,说你姑姑病重,而你的消息,是你姑姑在病中唯一关切的消息——”
年熙闭上眼,仰卧在榻上,泪水肆意横流。
“所以,我今日只在这里问一句,年熙,你难道真的没有这个气性儿,没有这个勇气么?哪怕是去尝试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熬过这个坎儿?”
年熙不敢睁眼,突然伸出双手,捂住面孔,似乎羞愧万分,泪水从他指缝中涌出来。石喻在一旁想说什么,被石咏比个手势,当下心领神会,便悄悄地出门,去收拾准备。
这时候年熙突然朝石咏伸出双手,哽咽地说了一句:“石大人……救命!”
石咏就在等他这一句,这些话既能激发年熙的生机,足见这个年轻人的根骨不算太差,心里也是有韧劲儿的,只是心思细腻而敏感,容易多想,反倒没有石咏石喻他们这些粗线条的那么皮实。
于是石咏一伸手,要将年熙扶起来,就在此刻,他立时觉得不对。年熙是个比他还略高那么一点儿的成年人,石咏将他扶起来,手上轻飘飘的,再仔细一看,此人几乎完全皮包骨头,体重怕是只有寻常人的三分之二。
石咏见势不妙,当即直接将年熙从病榻上背了起来,他一颗心更是凉了半截,此前他只道年熙是意志力不够强,了无生趣,因此一直卧病,可是现在他总算明白——这位年小哥,他当真病得不轻。
外头石喻已经将车驾都准备停当,且与年家人也都一一打过了招呼,待石咏背着年熙出来,送至车上,石家兄弟两个便陪着年熙,一起往同仁堂那方向赶过去。
石咏看着年熙消瘦的面庞,心里忍不住有一丢丢的后悔,心想:好不容易将人活下去的动力唤回来了,可万一这病症要是治不好,年熙还是逃不过年少早逝的命运,那他这孽造得可就大了。
待将年熙送到同仁堂,乐凤鸣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登时将同仁堂的大夫全请了出来,一起为年熙诊断。其中有好几位大夫,都是替年熙诊了脉之后,默然摇摇头,向石咏表示歉意,随后无声地退出去,表示他们束手无策。
唯独从西北回来的牟大夫皱着眉头,给石咏使了个眼色,石咏心领神会。牟大夫便问:“大人,那件东西,我已经一一都按您说的都改了。眼下若是旁人都没有办法,我能不能试试,给这位公子输液治疗?”
石咏悄悄问他:“你有几成把握?”
牟大夫看了看年熙的情形,一伸手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