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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过了十几天,这日石咏从怡亲王府出来,刚好看见他家的长随“丁武”,正立在车驾一旁,与一人谈话。
自从石咏与如英发现这个“丁武”曾经被调换过之后,他们夫妻俩就非常小心,同时也提点了石喻与敏珍。石家的主人们几乎从来不在家里下人面前提及差事上的事,在孩子们面前也三缄其口,免得小孩子童言无忌,无心却落得什么不是。
这个“丁武”在石家也相当安分,从来不曾行差踏错,逾矩的事从来没做过,也从来不与石家其他仆婢多说什么,始终保有一定距离。从外表看起来,这个“丁武”正是最叫人“省心”的那种忠仆。
然而石咏却一直明白,旧的那个“丁武”是十三阿哥安插在他身边的,用意恐怕是保护多于监视,而现在这个“丁武”,却……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石咏心想,这种感觉令他觉得芒刺在背,极不舒服。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丁武竟然一反常态,在石家的车驾旁边,与一名中年人面谈。石咏走近,丁武便给对面的中年人递了个眼色,然后抢上来给石咏行礼:“大爷,这边有人想要见您!”
石咏在离自家车驾十余步的地方站定了脚步,冷冷地望着来人。
贾雨村,这张面孔就算是烧成了灰,他也会记得的。
话说这贾雨村,在上次石家宝扇的那一桩案子之后被迅速地贬了官,从他早先那顺天府尹的位置上跌了下去。石咏只要稍一留意便能打听到,那是隆科多下的手。贾雨村为年羹尧做事,竟然还能用到隆科多的地盘,隆科多自然看不过眼。再加上石家宝扇的事情过去,贾雨村立即成为一枚弃子,被人毫不留情地从棋盘上扫下去。
可是现在,贾雨村又找到他石家的头上了。
“石大人,怎么,多年的老交情都不顶用了?”贾雨村微弓着腰,石咏看见他身穿着正五品的官袍,应当是当年被连降了两级。两人的官阶如今已经是天差地远了。“下官有要事相告,此事关系重大,石大人,请车上说!”
接下来丁武便取了上车的小木梯,贾雨村竟自说自话地顺着木梯,率先攀上了石家的车驾。
石咏立在原地,并不作声,只管盯着丁武。丁武却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冲石咏打了个千下去,惶恐地道:“石大人,小人,小人没有……”
人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石家人虽防着丁武,可是待他却不差,月例银子按时结,逢年过节都有赏钱。丁武难得病一回的时候,石家也和对其他仆婢一样,帮着延医问药,缓了差事,嘱托他好全了再上来当差。
所以这个丁武此刻见到石咏的眼神,惶恐万分,险些就直接跪了下去。
石咏却摇摇头,道:“无事!既来之,则安之,我来听听贾大人要与我说些什么。丁武,你驾车,一直往南,往永定门去!”
他跟随在贾雨村身后,上了车。
贾雨村已经在马车车厢中安安稳稳地坐着,将石家的车驾当成是自己家的。见到石咏上车便热情地招呼:“石大人……”
石咏也假笑:“贾大人原没有这般必要做作,有什么便开门见山吧!这种事儿,咱们不已经经历过好些回了?”
贾雨村登时笑得更加热情,同时从袖中抽出两张纸,递到石咏手中,道:“下官原本最佩服的,就是石大人那一手摹写的好本事。这几年来,下官几经宦海沉浮,但是石大人却事事顺心,步步高升,给下官指明了方向。所以……区区不才,也多少学了些这样的本事。”
马车里光线黯淡,石咏略略将车帘撩起,借着光看清了纸上的内容,震怒道:“你,你竟然截留了我的信件!”
石咏愈怒,贾雨村笑得愈开心,连声道:“不敢不敢,下官哪里敢——截留大人的书信,下官只是……摹写了好几份而已。”
石咏这时候本有冲动将手中的纸笺撕个粉碎,可是听贾雨村这样说,他反倒冷静下来,料来撕去手中的纸笺也没什么用,反倒教旁人看穿自己的心虚。于是他漠然地将那两张纸笺又递了回去,懒懒地道:“可是这又如何?”
贾雨村难道能认得的他与傅云生之间用拼音往来的这些信件,究竟是何含义吗?
“好教大人得知。前一阵子‘塞思黑’回京时,皇上派人去整理了他的遗物。”贾雨村脾气很好,一点儿都不在意石咏的冷漠。
“塞思黑”就是九阿哥,雍正皇帝在给八阿哥起名“阿其那”的时候,顺便给九阿哥起了这名儿,可是想到八阿哥与隆科多等人密谋的时候,九阿哥的确不在京中,甚至八阿哥发难的时候,九阿哥刚到张家口,已经病得要死了。所以最终雍正还是没忍心将“塞思黑”这个名字作为九阿哥的名字,到底还是允了九阿哥以“允禟”这个名字出丧下葬。
只有一味逢迎上意的人,才会动辄将“塞思黑”三字挂在嘴上。
“‘塞思黑’的信件之中,发现了很多像这样的信件,上面是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这个……字母,”贾雨村一拍后脑,终于想起来这个名词,“倒是与大人这两封往来函件很像呢!敢问大人,您这是……还在与阿其那塞思黑的余党有往来吗?”
朗朗乾坤,石咏耳际却仿佛有一声雷声轰隆隆地滚过。
他转过脸,严肃地盯着贾雨村。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这信为什么会被贾雨村截留、摹写了。
据史载,九阿哥允禟非常聪明,曾经学习过俄语等西方语言,也学过拉丁文。他曾经发明过一种用拉丁文字母标记拼写满语的法子,后来他那一党夺嫡失败之后,九阿哥便用这种法子与家人和党羽通信。所以九阿哥与其子的通信,字迹怪异,“类西洋字迹”。雍正还专门就此事垂询过在京中供职的西洋传教士,无人能认识,应该为允禟本人的独创。
石咏心想:用拉丁文拼写满语字符,和用汉语拼音拼写汉语,这不同出一辙,是一回事儿吗?只不过允禟独创的这种法子,比他们后世之人使用汉语拼音早了二百多年,确实令人钦佩。
只是石咏却因为他这一次与傅云生往来的两封信,被推入了嫌疑。若是贾雨村当真一力指称他这是与八阿哥和九阿哥的同党往来,他当真不知该怎么辩才好。甚至广州傅云生那里,也会被顺藤摸瓜地攀扯出来,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想到这里石咏冷淡地问:“所以,贾大人为了这个来见我?”
贾雨村听见石咏这样问,登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见到石咏终于肯乖乖听他摆布,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石大人的运气一向很好!”贾雨村开了口,“您从来没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儿,或者说,您从来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事儿被旁人抓到过。”
石咏冷着脸,双手抱着后颈,往身后靠了靠,靠在车厢壁上,问:“明人不说暗话,贾大人要什么,您就直说吧!”
“说得好!”贾雨村兴奋莫名,笑望着石咏,也懒懒地往后靠了靠,道,“好教大人知道,想我贾化将您这封书信的摹本送上去,想必是要升官的……”
“您这么有信心?朝中极少见被降职没多久的官员立即又被升职的。”石咏老实不客气地打断。
“这个不劳大人担心,”贾雨村被石咏呛得面上出现几分羞恼,“我已降职四年多了,熬了好久,才熬到了这个位置上!”他自从因为宝扇的事被贬官,就去了那见不得光的粘杆处,暗中打听人阴私,后来因为办差得力,往上升了些,近来才有机会接触像石咏这样的人家,立即就遇上了石咏这两封书信,当即视为至宝,立誓要好好敲石咏一顿,拿捏他到所有的用处都被榨干。
“但其实不向外泄露这摹本也行,只消石大人能答应下官一件事!”
“素闻石大人对古董古玩精熟,家中又私藏了多件盖世奇珍,所以下官的想法是……”
石咏忍不住想起一人,他登时身体前倾,盯着贾雨村问:“你这么做是想要替当年的朋友冷子兴抱不平,向我报复?可既是如此,当年冷子兴的案子送交顺天府,你为什么不自己救下冷子兴?”
贾雨村哈哈一笑,似乎觉得石咏太过幼稚:“冷子兴?他算哪根葱?他值得我为他抱不平,向您报复?哈哈,您这想法我自己都从来没有生过……”
石咏在对面盯着贾雨村,忍不住微微摇头。他知道自己对面是一名真正的小人,最习惯的就是背叛与出卖、和落井下石。与此人谈朋友之义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这时对方妄图缠上自己,若是自己有片刻的退让,就会被这人像跗骨之蛆一样,搅扰一辈子,利用一辈子,直到自己被他死死地踩在脚下。
更何况,这个附庸风雅的贾雨村,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他家的那些文物上。石咏如何能够想象,宝镜它们会一件接着一件地落入贾雨村的手中,而他石家辛辛苦苦努力了那么多年,换来的幸福与宁静,也就此毁在贾雨村手中?
这时候车驾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丁武冒了一句:“永定门到了!”
片刻后,贾雨村在永定门外,目送着远去的石家大车跳脚。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这样油盐不进,半步都不肯退让。而且将他一人扔在这南城的城门之外。贾雨村一面跳脚,一面破口大骂,完全没有了昔日的书生气质与儒雅风范。他倒是没有想到,石咏将他放在这里,另有一种含义——
惯会背后下黑手的小人,请你滚出京城!
石咏命丁武送自己归家,一路上都无话。但丁武多少也听见了自家“主人”与贾雨村的一番对答,对石咏将贾雨村毫不客气地扔在城外的举动很是佩服,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石咏归家后不久,金鱼胡同怡亲王府那里大管事亲自来请,请石咏与如英一起过府。石咏见到大管事那神情,就知道十三阿哥大约是不好了。果然听那大管事塞着鼻子,道:“王爷请您去,说是有几句话想要对您说!”
石咏赶紧命人去告诉如英。如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换了出门的衣衫,随石咏赶往怡亲王府。石咏也借机嘱托了石喻一句,他们家是怡亲王府的近亲,该准备的,需要赶紧准备起来。
而石咏与如英赶到怡亲王府,见到十三福晋带同弘晈弘晓等几个孩子都候在正院里。如英一见到十三福晋那一脸的哀戚,便已先忍不住,泪珠顺着面颊滚落。
十三福晋心里如万箭攒心,却忍住了没落泪,只对石咏道:“王爷惦记着你,命你进去看看他。”
石咏哪里还敢耽搁,一猫腰,立即随着王府管事匆匆往十三阿哥的病榻那里过去。
这时十三阿哥已经昏昏沉沉,听见石咏轻声唤他,便吃力地睁开眼,右手在空中虚虚地捞了两下,低声道:“茂行、茂行……”
石咏赶紧伸出手,握住十三阿哥的右臂:“姑父,小婿在这儿,在这儿。”
他看着面前暮气沉沉的病人,心里知道十三阿哥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无法挽救了。
“茂行啊——”
十三阿哥的右臂勉强挣出了石咏的手,伸手指指枕畔的一只匣子:“茂行,以后姑父怕是没法儿再护着你了啊——”
“你看看这只匣子里的东西,看过之后,就在这里都火化了去,就当这些事儿从来没有过。”十三阿哥虚弱地叹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