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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出了禅房,才轻轻松了口气。他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他晓得自己若是再主动招惹妙玉师父,对方估计就要气炸了。
他退出来,只是因为在慧空面前,太紧张太拘束,感受到的压力太大,生怕被人看穿了心底的秘密。他这才出来松快松快的。此外,贺郎中此前也一直在以眼神明示暗示,让石咏寻个机会告退,他和贾雨村、陆文贵等人,在这禅房中相聚,恐怕是有“要事”相商。
石咏出来,也是给贺元思他们一个机会。只是他们商量“要事”的时候,为何一定要捎上慧空师太?石咏有些想不明白:难道这慧空,竟是另一个张明德不成?
他出禅房的时候,妙玉已经跑得没影了。石咏无奈,猜想她大约是去香积厨下取那坛“梅花雪”了,便也向寺中僧人问了路径,往香积厨过去。
妙玉此刻正在香积厨下,烧柴生火。
她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可是看她生火的架势,应当是在蟠香寺中的时候没少烹过茶,这些活计,都是做惯了的。
“妙玉师父!”石咏自觉很是尴尬,搓着手问,“有什么需要石某人帮忙的吗?”
妙玉已经将灶火点着,又用拨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柴,便去将一只颇为小巧的紫铜铫子顿在灶上。
整个过程,妙玉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石咏。
石咏无奈地摸摸脑门,隔了片刻,决定再度尝试,小声问:“师父用梅花水,打算沏……什么茶呢?”
这时候距离清明谷雨都还有些日子,明前雨前的好茶还未下来。然而石咏此问,也全是没话找话罢了。
妙玉却挂着一张脸走过来,来到石咏面前,仰头瞪着石咏,冷着脸说:“直说了吧,你不过是看不起我们师徒罢了!”
石咏的手还未离开脑门,只能继续挠挠,小声说:“哪……哪有?”
这可真是冤枉他了。
妙玉冷笑道:“是,你想得没错,我们师徒就是你想的那种人,底子里不过就是女清客、女篾片罢了。依附权势富贵而生,出了家也一样要低三下四地讨好你们这些官员富户。拜托你,要看不起就请光明正大地看不起,这么遮遮掩掩的,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石咏瞪眼看着妙玉,连声道“冤枉”,“师父误会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他无语至极,他想着过来帮忙,全是因为看妙玉年小力弱,一大坛子的梅花雪,他怕人家小姑娘搬不动,既然躲出来了,就过来搭把手。
竟还招了这么一通骂?
谁能想得到,原著里妙玉那样清冷,可眼前这个,竟是满口的愤世嫉俗。石咏想:谁敢将你当女清客、女篾片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妙玉说的确实是实情。她们师徒,如果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沿路化缘上京就是,何必依附官眷,同乘一舟而行?再者,这边区区两个五品官加个应天府尹,召之即来,来了就立刻展示什么“先天神数”,这不也透着逢迎与顺应吗?
说实在的,石咏对这样的人从未存有任何鄙视看不起——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他自己难道就比妙玉师徒好上对少,见了上官或是权贵,不照样得点头哈腰,说上两句奉承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这样,他又怎能照顾他的家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呢?
慧空师太显然已经精熟此道,能够以一颗平常心应对,而妙玉只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自我意识最强烈的时候,自己也陷在一片矛盾与委屈之中,内心始终反复纠结,她对石咏口出怨怼之言,也是源自她心底对自身的否定。
“我真的……只是想来帮个忙,绝对不是看不起啊!”
石咏挠着后脑,百般解说。
那边厢妙玉不再理他,自己去看那只紫铜铫子里水的情形。
“算了,师父说,若是烹茶的人心情不佳,不能专心致志,那茶的品相也会逊色。这是我师父藏了多年的梅花雪。石大人,此前的话且都当是我失言,大人无须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是妙玉放下身段赔情了,给石咏个台阶下。可是话里话外都透着无比傲岸。石咏心想:这个姑娘,还真是心高气傲得紧。
他听见“梅花雪”三个字,倒是开口相劝:“小师父以后还是别取梅花雪融水泡茶了。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降雪就是靠空中的杂质,水汽才能结晶,化作雪花降下来的。所以雪水一般多少都受过些污染,反而没有井水、泉水洁净……”
石咏兀自呱唧呱唧唠叨着,忽然见到妙玉扭过头来,眼中冒火。若非她自矜出家人的身份,此刻怕是要骂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贾雨村任应天府尹,如果放到真实的清代背景下,他的官职应当是江宁知府,从四品。曹大大在将背景架空成为“半真半假”的时候,用了“应天府尹”这个官职。本文官名用红楼设定,官阶按照清代设定。
p。s。 妙玉不是女主。
第57章
这边厢石咏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 说完了梅花雪,还想提醒妙玉; “旧年的雨水; 也别蠲下存着了; 不洁净!”待他意识到; 妙玉已经脸色铁青。石咏这才讪讪地闭了嘴。
妙玉再不理他,自管自去查看了铜铫子里的水已经开始泛蟹眼泡,扭头四下里就去找茶杯。
也不知是不是这师徒二人没有从船上特为带好茶具出来的缘故; 妙玉这回只是从清凉寺的香积厨下翻出几个粗瓷茶杯; 都取出来放在一只托盘上。
石咏见她伸手就去取茶叶泡茶,连忙拦:“等等!”
他又去取了一只普通的铜铫子; 从厨下水缸中舀了一小瓢清水; 盛在铫子里,转脸将妙玉的紫铜铫子挪开; 自己那只顿到火上去。
妙玉不明所以; 但见石咏自说自话地动手; 只拿眼瞪他。
石咏这只铜铫子里的水不多,一会儿就烧开了,他就将这开水注在一只粗瓷茶杯里; 左右晃晃; 将茶杯内壁都烫过,再倒入下一只。待几只茶杯内壁都一一烫过,石咏又将杯盏都倒置在托盘内,右手提壶; 飞快一浇,杯子的外壁全部清洗完毕,开水都淋在托盘里。
石咏手快,将烫干净的茶杯一一取出来,然后将托盘里的残水倒了,再用抹布擦干净,茶杯放回,方才递给妙玉,说:“喏,这可终于干净了!”
妙玉见石咏手法非常麻利,想来是这些事儿常常做的,一双妙目不禁在石咏脸上转了一圈。
这时候紫铜铫子里的“梅花雪”也早已烹好了。妙玉不敢怠慢,赶紧取了一只茶叶盒子出来,将里面上好的冬茶拨在茶壶里,然后用梅花雪沏上,这才托起托盘,准备离开香积厨。
石咏跟在妙玉身后。
妙玉心中余怒未消,咬了咬牙,不理石咏,自己托着托盘,往禅房过去。
只听石咏在她身后说:“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若是自己选的路,旁人不是你,原本没资格评价,更没资格轻贱你。”
这是回应妙玉最早的指责。
妙玉脚步稍稍慢了点,手中的托盘也似乎颤了颤。
“还有,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的么?水也罢,杯子也罢,只要真正是洁净的,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石咏说完这句,就再也不开口了。
妙玉却有些出神,脚下一绊,险些踩空,身体一晃,才省起:石咏说的那些话,她竟然都听进去了。
早先妙玉师徒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并未将她们随船所带的那些名贵瓷器杯盏带下船。此刻用清凉寺的粗瓷茶盏待客,妙玉心里还颇有些不舒服。她就算是出家人,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平素所用器皿也是不凡。今天见到这些粗瓷杯子,只觉得粗鄙不堪,实在委屈了这坛“梅花雪”,心里有气。待到石咏提起“众生平等”四字,妙玉才觉得心中一动,似乎石咏说的,有点儿道理。
她平了平气,努力托稳了手中的小托盘,缓缓朝禅房门口过去。到了地方,妙玉将托盘放在手边,轻轻叩门,小声说:“师父,茶烹好了。”
禅房里面却传出一阵笑声,似是贾雨村拊掌大笑,连声赞道:“师太说得极妙,有道理,有道理!”
刚才还说什么怪力乱神他全不信的,此刻竟高声附和,也不知慧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
那边厢贺元思却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雨村,慎言!”
正在这时,禅房的门被打开。石咏从外面探头望进去,只见慧空师太脸上挂着笑意,望着贾雨村,贾雨村则大笑着,望着陆文贵。陆文贵面色稍稍有些僵硬,瞥着贺元思,贺郎中食指兀自靠在唇上,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妙玉,将茶送进来吧!”
慧空发话。
“石大人,不妨也进来一品香茗。小徒这烹茶的手艺,在贫尼看来,还算是过得去!”慧空瞅瞅禅房外面愣着的石咏,将脸上的笑意敛了,平静开口。
“不了,诸位大人在此品茗……下官只是个俗人,只晓得牛饮三大碗凉茶解渴的,品了也不知其味,就不打扰大人们的雅兴了。”
石咏察言观色,知道禅房里的四个人,三名官员,一名精擅“先天神数”的女尼,正在谈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贺元思见到自己,没露出什么好脸色,显然并不想让自己参与其中。
石咏自然也不想掺合,再者他对“梅花雪”沏出来的茶也没有什么兴趣,当下冲里面的人拱拱手,说:“下官告个罪,想到清凉寺外走走,看看风景。”
陆文贵刚要礼节性地出言挽留,贺元思忙道:“去吧去吧,年轻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少不了走走看看,咱们别拘着他。”
言语里倒像是巴不得石咏赶紧走,别扰他们谈正经事儿。
石咏早已有了起码的眼力劲儿,开口谢过上司,转身就走——这样一个小团体,明显是不欢迎他的。
不过这样也好,石咏明白贺郎中的身份和立场,知道有些事儿,少掺合一回,就少一分麻烦。
只不过,那贾雨村又是来做什么的?难道听说了贺元思是八贝勒的人,所以赶着过来抱八贝勒的大腿?
陆文贵按说应该靠向贾家,可贾家如今又是个什么立场?
这些且都不论,那位慧空师太,到底又是来这儿掺和什么的?她难道还真想成为尼姑版的道士张明德不成?
石咏立在清凉寺山门前高高是石阶上,低头望着寺前来来往往的人,背着手低头沉思。
他想起原书中记着,妙玉师徒的人生轨迹,在苏州“不合时宜,为权势所不容”,所以师徒二人上京膜拜观音遗迹去了。转过年去,师父慧空师太便即病死,临终嘱咐妙玉留在京中,静候“因果”。这才有了后来妙玉进贾府之事。
可是如今看来,妙玉师徒从苏州出来,并不像是“为权势所不容”,倒像是“为权势所迫”,主动上的京。再想想慧空师太看着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待到京中却转年即死……石咏登时心生出些细思恐极的念头。
原著书中的妙玉,曾被昔年好友丝毫不留情面地斥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可是这进京之前的妙玉,却竟是这样一副偏激且愤世嫉俗的样子。旁人怎么看待她,怎么在心里不待见她,这个妙玉,恐怕自己全知道吧!
石咏心里难免生出些同情。他明白,在这世上,各种活法,各有各的难处,自己没什么资格妄加判断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