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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睁眼,入目仍是一片黑色,那是他的袍袖。
“小姐,小姐我在这里,小姐看得见吗?我是朝英。”
我转过脸,她穿了绛红的衣裳,与帏帐被褥一样的颜色,她象个巾帼女将,精神利落,气色也比以前好,一脸开心真诚的笑,见到我能与她对视,她放下手中餐盒,悄声退去。
“珍珠,不看看我吗?不敢看我?还是不想?我就那么……讨厌?”
他在我头顶轻声,一些些哀怨,一些些责难,还有的,是宠和溺。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角,粉粉的水红衣裙,有一些刺目酸痛,他挡住我的眼,“慢点,你刚看得见,不能看太亮的东西,我帮你换掉,来……左手给我,再右手……腾腾身,靠在我身上,来,还要涂药,不能忘了。”我隈去,倚去,靠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胸膛,看着黑衣黑袖的手解开襟扣,解开裙带,左手,右手,他褪下我袖拢,然后腾起我身,绕去裙摆,再然后,他轻轻解开我里衣,平放我躺下,以手沾药,由肩颈至脚踝,一贯的细致轻抚,掌心揉按,源源温热。
穿衣的时候他动作变快,只在系腰带时费了些功夫,两根丝带重叠,左手绕一个圈,然后将两根丝带从两个结的中间穿过,打开,再绕一个略小的圈,双蝴蝶结法。我喜欢双蝴蝶结,他应该只见我打过一次,六年前的幽州城外,他在车里洗漱,腰带松了,我背身去系。
他拉过我收到怀中,我坐在他腿间,他双腿绕在我身侧,是想过也是没想过,他张开外袍我便伸去双手,习以为常,不假默契。他收拢我凉凉的手到袍里,“珍珠,”他在我颈后温切地笑,“今日是你生辰,补过的生辰,珍珠,我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你若现在不喜欢,可以慢慢去喜欢。”
礼物,他送的礼物,难道又是支钗,我静静呼吸,他扳过我身子,气息慢慢迫近。睫上柔软温润,是他的唇,他轻烙上,“珍珠,不想知道是什么?”我侧去,擦过他颊,窝进他怀中一侧,他等了会儿,彼此无动静,一室安宁沉静。“睡吧,睡吧,又拉下顿药。”他在我耳边无可奈何地笑,熄烛、盖被、落帐,他在黑暗中张手抱我,极轻极柔地在我发上厮磨,“珍珠……”他低声唤我,“应我一声……对我说句话,啊。”嗯,我轻嗯,他一下掀开被子。“阿欠”,我小小打个喷涕,“冷了?”他掖紧被角,隔了许久,帷帐落下。
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他睡在房里的暖炕上,面朝我,身上盖了薄毯,左手贴于身侧,右手放于枕边,他的睡姿象军人一样,自律严谨。我没了睡意,如以前每次醒来一样,看看窗外,看看屋子,再,看看他。
昨夜,他要我看他,我不肯,其实我已看过他,在他第三次为我施针时。我们重遇的第一晚,他忙了一夜,他为我周身验伤,他为我煎药吹凉,他哺我喝下一碗碗汤药,他以新煮鸡蛋消去我一颊红肿。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前半个月喝尽了各种各样的苦药,后半个月吃尽了各种各样的汤膳,他每隔两日为我施针一次,第三次施针时他问我可能看见光亮,我没回应,其实那时我已能看见,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他穿了黑衣,屡屡举袖,黑色袖管上片片的汗湿。
“珍珠。”他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记,定晴去看他眼眸未睁身躯未动,原来是梦中呓语,我翻身再睡,眼底朦朦。
第二日醒来他已不在房中,朝英进房,洗漱鬟发,看到镜中的人我心跳慢了一记。长长的发已放下,齐齐至腰,额前留海薄薄,左右双鬟髻发,缀以珠环。郭珍珠,那是十四岁时的郭珍珠,容颜无改,白晰精致,若说改的,只是无笑无声得象一尊瓷娃娃。
朝英为我换衣,粉红胡装,雪绒披肩,她再喂我吃饭,我摇头不肯,她面有难色,“小姐,这是您最喜欢的啊,是不是不合口味?多少吃一点啊,公子说……”我接过她手中的调匙,一口口舀粥吃菜,清粥小菜,苏式甜点,的确都是我喜欢的,且花样翻新日日不同,朝英转为欣喜,忙不迭地将碟碟小菜都送到面前,我摇头她便拿开,我点头她便往我碗里添菜,我若闷头吃粥她便掰了点心一块块递到我手边,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沟通方式,我无声无应,至多的反应是摇头点头,她若耐得住性子便一一揣测,若是耐不住……一个月来,他耐住了,她也耐住了。
“小姐可要出去透透气?今日日头可好了,公子说……”
我站起来往外走,她每句话必有一个“公子说”,她的意思便是史朝义的意思,他忍我日夜无声相对恐怕已是底线,我不会抗他太过,也不知如何去抗,记忆中的我从十四岁起从没对他恶语相向,除了去年的六月他强掳我,我说我恨他。
朝英总是为史朝义说话,我知道她说得不假,虽然他从未对我提过一句。她说要不是安庆绪进城后只杀戮不震慑只扰民不抚民,弄得整个长安人心惶惶乱而无序,公子的人早就寻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没逃出长安,只从她的言语中知道我与郭旰一入常乐坊后即被他的暗人发现,也许不只他一方的人,至少安庆绪的人也发现了我们,安允汶念了旧情给了郭旰出城令牌要我们快走,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走成,朝英先寻到了我,她救下我,也留下了我。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暖阳高照,微风和煦,一个月来我第一次走出屋子,他不许我下地,不许我吹风,不许我掉泪,不许我想心事……他在我第一次吐血醒来后大骂我这做的是什么月子,还要不要自己的命了,他是骂我,却抱得我紧紧,他不是骂朝英,她却哭着认错。
“朝英再不会离开小姐,就算小姐用鞭子赶我,我也不走。”朝英跟着我,我回神后竟然发现自己是倚着她,如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那时我与郭暧出去玩得疯,回来时总精神不济,她身材比我高挑,我总倚着她,然后郭暧倚着我睡得到了家也喊不醒。“小姐,您一个月没出门了,太阳大,小心眩眼。”她让人支了藤椅,软垫铺平,我坐下,头顶大伞遮去大半烈日,四周宁静安全,我闭目凝神,她在一边取了紫砂壶具烧水煎茶,武夷山的九曲红梅,洗茶、热杯、茶,红茶的香味飘进鼻里心间,不一会儿又掺入了浓浓奶香,九曲红梅加奶子,灵州时我日日煮的。
“小姐,都一个月了,您还生着气呐,要气您气朝英好了,别再这么对公子了。”
“昨日您生辰,公子为了陪您把安庆……太子殿下的面子也驳了。”
“您这性子呀,朝英跟着您那么多年了这回倒还是头一次瞧见,怎倔得两个人似的。”
她自顾滔滔不绝,我自顾闭目不理,听到后来我睁眼拾起只紫砂茶盏往地上一扔,啪地四分五裂,她闭嘴,立刻闭嘴。我倦极窝进椅中,周围无声无息,我捂胸,胸口闷得难受,我不是冲她发火,我只是不想再听。
一觉睡到午后,身边只有几名宫女,她们说朝英怕我醒后饿着去准备点心了。我站起身时身上的锦被滑落,我睡时并没有盖被,是朝英怕我冷了为我盖上的,其实她很关心我,我那时虽看不见却有感觉,每次史朝义为我上药她都守在一边,我听到她吸鼻的声音。
我等她,桌边炉上的奶茶温得刚刚好,斟了一杯刚举盏到唇边。“咦,哭声,小孩的哭声?”我侧耳倾听,是由院后的侧殿里传来,此地是长安西郊禁苑,阿史那从礼率部奔出后史朝义的军队为稳定长安局势而来,驻扎在此,此处,不该有小孩啊。
“小姐,是小小姐在哭,她长得可好了,昨日奴婢亲眼见了小小姐自个翻身呢,才半岁的小孩儿,学得可快了!”一名年长的宫女答道。
小小姐!“铛”地我茶盏落地摔个粉碎,“小小姐?是,是……谁的孩子?”我惶惶,颤抖地问出,她一迭声地改口,说是根本没有小孩哭是我一时听错了。“我听错了?那你刚才说哪个小小姐会翻身呢?”我逼问,她支吾,左右来扶我走。“让开!我要进去!让开!”我挥开她们,没人敢拦我,我一路闯进侧殿,不会听错,我寻声推门,殿里有张小床,粉粉的床帏,那可是我的孩子?瑾儿?他食言!他答应放郭旰走!他发过誓!
一把拉开床帏,我长吁,是个女孩儿,粉粉嘟嘟,可爱漂亮,却不是我的瑾儿。瑾儿骨架纤细,她胖些,瑾儿胎发绻绻,她直发粗硬,还有,她不是丹凤眼,那样秀气的凤目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有。“史朝义在哪里?我要见他。”我对周围的人说,我要见他,我要知道郭旰有没有带着瑾儿安全离开,他一定知道!
“大将军就在后殿,小姐睡时还是将军为您盖的被。”那宫女再答,手一指,指向深深的殿后。
我寻着后殿而去,一路通行无阻,也没宫女跟随,第一脚踏进的是书房,这书房定是他务公之所,因为书案上是一座碧玉九连环。六年了,它在我身边四年,在他身边两年,他竟随身携带,这个男人该有多念旧……
一声温雅的笑声惊得我跳出乱七八糟的心念,我在想什么!我怎么可以对着件小小的物什胡思乱想!
他是在后殿,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内室,我在门外停住脚步,因为房里还有一个女人。
这笑声象他,浚浚温雅,只是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嘤咛的迎合,还有男人匀息渐重的喘息……我突然意识到房里的人在做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何将你从范阳接来,嗯?”男人的调笑从房内传出,那是史朝义,千真万确。
“妾身不懂嘛,将军若是喜欢妾身当初为何将人家送了他,现在又接了人家来,神神秘秘见不得人似的,将军到底要奴家怎样……”
“怎样?我是男人……现在,你可知该怎样?”
我听不下去,史朝义,原来他……
我转身就走,迈出的步子却在他一句之后冰山般僵住。
“你要补偿?那好!我书房中有座碧玉九连环,就送了你吧……呜,不够?贪心呐你,今日不走了好不好?只陪你一个!”
我僵住,低头看去,我的左手,正拿着那座九连环。
我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态?事过之后我无颜去想,更无脸去想。我当时,竟然,有那么一点——吃醋?
我吃过醋。李傲曾有次离开琉璃阁后到我的房中,他身上有香粉的味道,是崔婢婷身上洒的香粉,我对香料过敏,从来只用沉香熏室。其后他必沐浴更衣再来,再后来他再不去西面的阁。那次我是吃自己丈夫的醋,可史朝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种心态,我,怎会这样!
“你要见我?”
突然之间的火烛通明,我举手遮眼,待适应光亮之后他己挑入帷帐。我是毫无心里准备,他是主我是囚,他说进就进……他不是说今日不走的么?
“你要见我?有事吗?”他再重复一遍,我点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手掌伸来,“写在我手上。”他掌上五个茧印清晰分明,我避开茧印刚写了一个“郭”字他己懂了。“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反悔,郭旰临走时我给了他止血化淤的药,以他的脑子该知道是我三万大军杀人比较快还是哄人吃毒药比较快。”
我再点头算是无话再问,侧身朝里,静等熄烛落帐。床榻不动,他始终没有下榻,刚才他语气僵急,甚至,有些不耐。忽地,身上一凉,“那么凉!你刚才在做什么?”他一把掀开被子握住我脚,我收脚,他握得更紧,“刚才,你在想什么?”他往怀里带我,我咬了唇用力去避,气力如此微末不济,我一寸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