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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句冷笑话,偏我们都没心情发笑。“清河,你说,怎么做,才好?”黑暗中他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他问我该怎么做,从来,只有他教我,引导我,为我铺平每一步路,这一次,也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前面的路很窄,李逽的路更窄,和亲,夫死,人殉,剺面,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和自由更重要,尤其是,这个人与你舍命相交,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写下——郭子仪,救我!
一个半时辰快马,我们进城时城门已落,大哥交涉,九城兵马司长孙全绪亲开城门,三更更鼓敲起,宫门檐下紫袍风帽的人开启九重宫门,大哥与伊贺常晓湮于黑夜,我踌躇不回,想开口,又知道他的难。“跟我来。”李系突然从袍下伸手拉我,我懵懂跟他走了几步才省得,“李系,你带我去——”我狂喜难抑。“噤声,这里静,都睡下了。”李系做个噤声动作,交了宫灯于我手,我快走一步,提灯莲步,听着他极轻的提示,“直走……过廊右转……穿内湖……直走……侧殿……第四个廊……进去……对。”
“殿下。”殿门轻声推开,门后两名宫人立刻站起施礼。
“本王来看看。”李系挥袖打灭宫灯,手心暗点,我紧跟他悄身入殿。
“王兄可来过?”他侧身让我进房,背身一挡,随口问道。我不敢太过靠近,掂脚望去,房里两张小床,床里小人卷被侧睡,没有烛火,没有月色,模模糊糊,只知道白的是脸,暗的是被。
“哦,王兄刚走?本王没什么事,巡夜到此。对了,瑾儿今日才来,还不习惯呢,夜里多惊醒照应着些……慢慢哄着,被让她哭得太凶,那么小的人,嗓子受不了……有事立刻禀报,半点差错不得!”李系事无俱细一一吩咐,我们必须走了,现在已是半夜,即便他掌管内廷也是不能逗留太久,毕竟,那不是他的孩子。我们慢慢走回,宫灯已熄,他没再点起,带着我走进暗处殿阁,我需要黑暗,需要藏起眼泪。“对不起,不能点烛,瑾儿爱哭,我怕……”李系谦声。“很清楚,看得很清楚,左边是适儿,右边是瑾儿,他们都睡得很好,没踢被子。”我一迭声,我该谢他,谢他让我见上最后一面,房里很暗,但我看得见的,都看见了。“珍珠,清河!”李系一下停步,我撞到他背上,“清河……其实,瑾儿,是睡在左边的床。”他哑了声音,我的泪立刻就跌下,成串成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么多月的刻意疏远其实毫无意义,昨日,我应该多看她两眼,应该,多抱她一次。“别哭,别哭,明日,明日我再带你来……或者我等一日方便将孩子带出宫……”他是竭尽全力安慰我,我也是竭尽全力收住泪,我摇头,我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长痛,不如短痛!
我沉浸悲伤,贪求袍上温暖,他忽然欺身搂我贴于墙角。“别……”他的唇压着我脸,极微极弱,我刹那一身寒栗,不是因他接近,而是因……
“郭子仪进掖庭了?算了,就……让他见一面吧。”
“他可会坏了王兄的大事?”
由远及近,这两个声音,我无法不熟悉,一念之间,我寒栗遍身。
李系兜头搂我,我的白裙太过瞩目,我紧贴他胸前,暗色裘袍周身裹起。
短短的无声,他心房剧烈跳动,他与我,若是被那二人发现,会是怎样?
“我自有计较,青桐,你去吧,等郭子仪走了再进去,好好看着逽儿,别寻死揽活的。”
那个人是李豫,若不是亲耳所听,我无法把这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他与两个时辰之前暴怒的他联系在一起,而接下来莫青桐的话几乎把我的心绞成碎片,她说——
“王兄,我今日见到瑾儿了,长得可真是漂亮可爱,我看她与独孤氏有几分相似,不若,让她来抚养瑾儿,孩子小,早些叫娘也好,多亲近些,也贴心些。”
李系猛抓拢我腰,我在他臂中滑脱,痛苦绻起,痉挛的感觉是火灼火烧,他双手急摇,他是叫我不要伤心,还是说,李豫不会这么做?
“青桐,你逾矩了。”李豫淡淡吐出一句,周遭沉默,我拨开脸上裘袍,我要看她,她和一年前一样,美,却尴尬,李逽那夜骂她时就是这个表情,尴尬,强撑自如。
“我不是责你,独孤氏风尘之气,她不配。”李豫放缓语气,我也放缓我心,他念着旧情,毕竟。
“回去吧,后日就起程了,一路照应着些……莫哭……唉,这哪里象你……我知你委屈,送嫁……等回来,我……”他愈说愈轻,几不可闻,李系突然双手抱住我头,蒙住我眼,合住我耳,我又聋又瞎,又不聋不瞎。
“谁!谁在那里!”李豫突然大喝,李系呆住,我亦呆住,我们同时扭头,只见银袍一甩,撕开阴影。
“我,沈若鸿!”衣袂声响,扑通扑通两声,象似重物落地。
阴影再度合拢,李豫背对离开,月色下大嫂一身黑衣劲装,脚边两名青衣内侍,惊惶啊声,手足俱不能动。
“沈若鸿,你怎么进宫的?哼!你意欲何为!”莫青桐镪锒拔剑,再襁锒退剑,身不由己,腾腾后退。
由不得她动手,大嫂迎面扑掠,空中连环出腿,莫青桐拔剑退剑连连后退。“若鸿,留情——”李豫出声。“啪”地一声干干脆脆,我眼前一花,大嫂撤掌收腿,莫青桐技不如人,抚颊呆滞。
“这巴掌,是替我妹子打的!”大嫂轻蔑冷笑,黑衣再起,几纵几掠,无踪无影。
莫青桐僵了很久,李豫也沉默不语,我冷汗浃背,只希望他们尽快离去。
“青桐——”李豫再叫。
篷篷两声,惨呼掐着,短促既无,这个女人,她窜到那两名内侍跟前,立掌下切,闷重声响,那二人颈骨俱断。
“还不回去,本末倒置!这两天寸步不离看着逽儿,知道么!”李豫恨声叫起,急走两步顿住,回头拽她就走。“初十起程,十三日移地建等在咸阳,路上一月,城中等上一月,回程再一月,每三日修书报我,别让郭子仪坏了我大事……还有,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移地建,告诉他,本王等不了许久,一年为限,把李逽送回长安,我李豫的妹子不是他可以碰的,否则,默延啜、叶护的下场就是他移地建的下场,一模一样,绝无不同!”
注:剺面是东汉至隋唐时期流行于以突厥为主体的西域诸民族中的习俗,意思是,以刀划面;以示悲戚。
第十一章 送王孙(四)
李系带我出宫,两人共骑疾奔城外,延兴门开启一角,不远处,三匹白马,大哥大嫂还有伊贺。
“你回吧,今晚,多谢你了。”我提早跳下他的马,跑了几步身上裘袍拽地,那是他的袍。“其实你,并非对我王兄无情。”他接下袍,虚空抖开比划一下,我跟着抖了一下,“什么?李系,你别说……”我本能叮嘱他,身后,大嫂已向我跑来,大哥拉不住她,高声在叫着什么。“我不会说出去,不然以你大嫂的脾气,只怕再进次宫掴我王兄一巴掌。”李系笑了下,扭头自顾,似是反复念诵我的名字,“清河,清河,清河……”
“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瑾儿便只认你一人为娘亲,那女人,不配!”他压声低语,拨马回城。我不及体会其意,大嫂已冲来,“妹子,我早知李豫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什么你从不曾走,一掉头就纳了三个,还跟那个姓莫的勾来搭去,我真晕了头了,怎放过这种负心之人!”大嫂为我不平,扬手劈树发泄,哗哗枝丫断折咆哮一地一人树叶纷落。“你都知道了?”大哥放手随她,我示意他往僻静之处去,悲伤难过都比不上这事的重要,我不明白李豫最后那句,叶护到底怎么了?什么叫默延啜、叶护的下场就是他移地建的下场?是我听错,还是……
大哥当夜离开长安,第一次动了气,大嫂乖乖随他而去,两日之后他回来,我刚好大功告成。
伊贺回了次常乐坊,常乐坊沈府在战火中得安庆绪悉心保存,李豫返回长安后又谴人看管打理,如今物是依旧,只是人非。我请伊贺找出了从前李豫在沈府务公时留下的公文信件,其中果然有些出自莫青桐之手,她习的是京中盛行于皇室子弟中的王羲之体,形架偏瘦,笔力尚可,少有女子之气,临摹起来并不难。整整两日两夜,我与伊贺翻阅地图书籍,讨论行程路线,地理气候,还要顾及异族风情礼俗,女儿家莫测心思,哀哀幽怨。三十封信,一札缎绳系起,封封叙述工整,用辞契意。
明日,九月初三,大唐宁国公主和亲回纥葛勒可汗,肃宗亲送,接着莫青桐送亲、移地建迎亲,二十日出边关,十月初便能抵达富贵城。“三十封信,前十封是叙述送嫁一路,再十封是叙述城中大婚,后十封是回返西京时的例行禀报。”我仔细解释,莫青桐会每隔三日修书一封,只是到李豫手中的会是我的信,李豫谨慎警觉,我不指望能稳住他多久,多一日是一日。
“我去李嗣业军营查过了,回纥暂无大变,不过黠戛斯人叛出回纥,不再听命于默延啜。黠戛斯是一个族名,该族人就叫黠戛斯人,它本隶属东突厥汗国,默延啜灭了东突厥后便自然纳为回纥版图。这个民族世代居住于叶尼塞河上游富饶流域,从事畜牧,农业和狩猎,可以说七成回纥人的粮食、毛皮衣物都出自黠戛斯。”
“现在的形势是,默延啜想重夺黠戛斯,不过那里地处偏远,他又骤然之间少了粮食衣物为后盾,所以他要和亲,得更多的好处。李豫呢,我不说他是其心险恶,帝王家的龌龊之事不胜枚举,也许是皇帝想借回纥的兵一统天下,也许是张妃一不做二不休想再打发一个李豫手足,不过,李豫的确是有其他的用心,当日在洛阳我就有了疑问,移地建从前听命于他是因为李豫投其所好拉拢于他,现在他毕竟也是回纥二王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不是没大脑到几个美女几箱珠宝就能打动的,烧杀掳掠这种声名狼藉臭一辈子都难翻身的事他为什么肯做?也许就是——李豫许给他的好处太诱人,让他无法抵挡,无法说不。”
大哥说“也许”,我却知道他是有所保留,果然,伊贺一出门他立刻词锋犀利,毫不留情。
“当年李豫要我在默延啜面前与李逽亲近,他想堵了默延啜的口。葛勒可汗雄心壮志,他以毒攻毒克制体内毒素,又拼命用药压制毒性反噬,那种叫有违正常生命循环!我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不过我敢肯定,他要是没了那药,移地建那两个母系铁勒再反了——”
“哥哥!不是!也许不是……”我插嘴,我叫停,大哥的推断太残酷,“李豫说一年为限送李逽回长安,还威胁移地建不许碰她,我想……他是没法阻止和亲,所以和移地建做了交易……不过,叶护……”我愈声低,愈没信心,李豫变得太多,为留住大哥他扣了大嫂四个月,为毁约回纥他算计叶护,天知道,若大哥不是自贬回乡他哪年哪月才会让他们夫妻团聚,天知道,若大哥不配合他下药,他会把叶护怎样?那酒里的迷药,桐莞加黄雚,史朝义说药性太强,用量稍多便能致人长睡不醒。他那最后一句,他气极败坏地叫——
“什么叫默延啜、叶护的下场就是他移地建的下场?他想干什么?他想警告移地建,要想图谋汗位就要听他的话……算了!不说了!你呀……总归一句,我说过,你再无亏欠于他……他妈的!姓史的那小子真他妈的有病!信誓旦旦……”
“哥哥!”我哑了声音,一下泪如泉涌。亲耳听到李豫纳妾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