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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炜微微笑着,转过身合拢双手,朝安化城方向空施了一礼:“如有机会,下官很想亲自拜谢二小姐。”
朱台涟苦笑了一下:“我还不知,连你也这般看不过我从前那计划。”
其实也不是不知; 他与姜炜的忘年之交若要追根溯源; 最初就是从姜炜洞悉了杨英他们陷害安化王府的阴谋,主动来向朱台涟示警开始的。由此便可看出; 姜炜从一开始就对杨英的计谋极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想救朱台涟的; 怎可能还去支持他将计就计、以身殉道?
朱台涟紧接着问:“可是为今之计; 刘瑾还不知何时能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遗憾?”
姜炜很痛快地摇了头:“倘若依照王长子之前的计策行事,首当其冲要倒的是安化王府; 其次要倒的是刘瑾,可杨英一派何时能倒,都还是未知之数。那样的结果可不是下官所乐见的。若要由下官来选,我宁愿刘瑾活,杨英死。”
朱台涟面色淡漠:“倘若杨英死,刘瑾亦死,岂非更好?”
姜炜笑着拱了拱手:“王长子,其实王爷宴席上的那番话在理,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剩下的差事,就留给我等去做吧。”
朱台涟没再就此多言,还了一礼道:“姜大人慢走,后会有期。”
望着姜炜带着随从一行人渐渐远去,朱台涟默默回味着方才的对话。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或许有其道理,可是刘瑾那个国之毒瘤有皇帝支持,真将他完全交由官员去处置,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除。何况这一次刘瑾的势头得以大振,杨廷和一派将会大受打击,更难有官员敢于出头对付刘瑾。
如此一想,先前曾经因看到二妹妹欣喜之容而动摇的心念很快又坚定起来,自己没有做错,抓住这次机会将刘瑾一举击垮是必须的,到时让二妹妹失望也是无奈了,好歹,我还留了个家给她呢……
朱台涟送别姜炜的同一天,邵良宸与何菁也送别了钱宁与迟艳。
迟艳对于让她与钱宁单独上路回京这安排十分抵触,至少是当着外人的面十分抵触,可又不好违拗王长子的意思,上路之时便显得蔫头耷脑的,连何菁与她说话也只是礼貌应和。
“其实你们没必要如此远送。”刚出了东城门不久,钱宁便回望着安化城说道,“你们再如何游山玩水,最多最多也就比我们晚到京城半个月,到时咱们不就又在那边碰头了么?将来还少得了见面的机会?这般送来送去,倒好像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了似的。”
何菁陪迟艳在后面的马车上说着话,邵良宸跟在钱宁身边,听后笑了笑:“送行也是心意,没什么有必要没必要之说。正如你所言,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感谢的话我暂不多说,这一回多亏你出了大力,这份好意我们夫妻俩,还有二哥,都会铭记在心。”
钱宁朝后面的何菁与迟艳望了一眼,说道:“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这么倾力帮你么?”
话及至此,邵良宸就是头皮一抽,勉强笑道:“你若不情愿说,也就罢了。凡事也不是样样都需说个清楚,理个明白。”
钱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古怪的缘由上去了,以至于都不敢再听我说了?”
邵良宸听了他这话,也不觉得会是什么“表白”了,忙道:“怎么会?能有什么古怪缘由啊?我是看你不想说,才不愿为难你,你既想说了,我自然还是想听的。说真的,我确实很想弄明白,你为何会这般拼了性命地帮我们。”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钱宁似有些感慨,“话说出来或许你不好理解,你是个好人,可我不是,尤其我也不想做个好人,所以有时心里有些个好人才有的念头,我也便不情愿说出口。”
邵良宸脸色不觉间正了正,对钱宁究竟想说什么,已然有了些体会。
“我这个人,不敢说自己有多义气,也不想让自己去讲义气,毕竟……你也见到了,官场中的那些人都是些歪瓜裂枣,什么石文义,张采,或是李东阳、杨廷和那些老狐狸,哪一个值得别人去跟他们讲义气?但义气可以不讲,我却要坚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瞧不起我,对我不好,我都记着,谁瞧得起我,对我好的,我更要好好记着。”
钱宁说话间不自觉地语气铿锵起来,人也显得愈发意气风发,“当初在豹房门外,经张采引见你我,你可是位侯爷,还是御前红人,我想巴结都嫌自己不够格。还别说我了,就连张采,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还不是对你点头哈腰,百般逢迎?可你却对我一个小小的千户十分礼遇,半点架子也看不出。
达官贵人我见过不少了,就从没见过一个你这样儿的。多少人地位远不及你,便已将鼻孔抬到了天上去?我那时便在心里打定主意,你这个朋友,我一定要找机会交下来!这样的朋友不交,我还想交什么样儿的去?如今便知,我果然没看错人!”
邵良宸听得呆愣愣的,心里直呵呵:我对你礼遇是因为史书上见过您老的大名啊!要是个寻常名不见经传的小千户,我也就草草搭理一声就得了。
真没想到,能得到钱大佬的倾力帮助,就是因为那一点点善因。钱宁又不知道自己注定是个大佬,在他还在以小人物自居的时候,邵良宸已经将他当做大佬看待,在出身低微、生性自卑又孤傲、还受惯了居高位者冷眼的钱宁看来,这就是难得一遇的尊重与善待。他会有所触动,有心结交这个难得看得起他的人,也就好理解了。
这倒像是无心插柳,柳就成荫了。好在当时是无意,后来的表现也终究没有令钱宁失望。不过……
邵良宸回思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好像也没在你面前做些什么大事好事,又是什么时候令你觉得,你没看错人呢?”
在挽救二哥的事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钱宁面前表现得很糟,简直像个笨蛋,应该很被钱宁鄙视才对。若论人品,除了对付孙景文时显得他人品正派,其他时候好像也不涉及,他阻拦二哥谋反分明是为私心而已啊。至于孙景文那事儿,其实反而该证明他为人迂腐才对。好像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钱宁瞧得起的壮举。
钱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较真。我问你,二小姐想拦着哥哥去送死,你就拼了命也要帮她达成,这是为什么?总不会只因为你惧内吧?”
邵良宸怔了怔:“啊嗯,那……自然不是。”
“一个人是有情有义,还是见利忘义,其实很好看得明白。”钱宁挑着眉叹了一声,“三字经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么?其实我何尝不想做好人呢?何尝不盼着我对别人讲义气、别人就也能对我讲义气呢?只不过世道如此,难得一遇罢了。你看张采那种小人,面上对你点头哈腰,一转脸就对我说你的坏话,这种人我敢结交么?”
他讽笑了一下,似有些自嘲,“不瞒你说,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好人,我干爹收留我,也只是给我一口饭吃,叫我替他干活,稍有不如他的意便对我非打即骂,在他手里我还能长得大,不是靠他善心,全靠我身体皮实。我从前遇见的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是尊是卑,个个都是自私自利之辈,都是成天想着少吃亏,占大便宜。一直等到见识了你与二小姐的做派,我才开了眼界,知道世上也有人重情义,轻名利。所以,我当然要倾力帮你们,即使拼出了性命也值!”
邵良宸听得心潮澎湃。眼前这个世道确实比现代更残酷,确实在大多时候不容许人去善良正派,京城的官场尤其如此。就像置身于一群吃人野兽之间,除了像野兽一样去殊死搏斗,就没办法生存。
钱宁会有这样的追求和选择,足见其本性还是善良的,之所以会做出历史上所载的那些“坏事”,就不知是环境所迫,还是史官从文官集团的立场出发有意诬陷。原先总因为听多了他的名声就对他保有提防,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看见何菁那边似乎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钱宁便飞身跨上了马背,朝邵良宸草草一抱拳:“你若也拿我当个朋友,什么好意,什么感激,以后就都不必再提了。咱们后会有期,京城再见!”
说完又朝后面的何菁也隔空施了一礼,何菁竟也与他相同姿势,像个侠客似的朝他一抱拳,看得钱宁哑然失笑。
“好,后会有期,京城再见!”邵良宸回了一礼,钱宁便招呼着迟艳所乘的马车,上路走了。因迟艳担忧被人背后说三道四,说什么也不愿只与他两个人单独上路,便由王长子府多给他们指派了一个车夫。钱宁打算的是正经娶房媳妇,当然也没打算路上就如何如何,对此也没有意见。
当下钱宁骑马在前缓缓走着,马车跟在后面,一行人上路东去。
望着他们渐渐远离,何菁走到邵良宸身边问:“你们方才说些什么呢?竟说了那么久。连我们两个女人都没那么多话。难道是他向你表白了?”
邵良宸嗤地一笑:“还真让你说着了……”
钱宁那也算是一种“表白”吧,大体复述了一遍钱宁的意思,邵良宸最后道:“我原先倒未想到,咱们拼命救二哥这点事,还能感动外人呢。”
“这足见他骨子里还真是个好人。”何菁也给出了与他一致的结论,“其实这样的好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对好人好,对坏人就坏,比那种对所有人都好的圣母更好,至少够聪明。如果对好人和坏人都一样好,这人一定是相当糊涂。”
“嗯,你这话说得好辩证,倒正合了孔圣人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何菁道:“你说,现在刘瑾暂时死不了了,钱宁也就没那么容易接替刘瑾掌握大权,历史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会不会接下来咱们不去管,钱宁也不会落得从前那样的下场?”
正史所载钱宁之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过张扬,恃宠而骄,惹了太多嫉恨,连皇帝都对他不满。如果钱宁都没机会独揽大权了,当然也就没机会张扬,也不会那么树大招风,即使正德皇帝同样是在十年后就死了,钱宁也不见得就会跟着被清算又不是新皇一登基就要把所有旧臣杀光的,何菁觉得很有这个希望。
邵良宸苦笑一声:“你想这么自我安慰,恐怕还为时尚早。刘瑾迟早还是要倒的,依钱宁的性子,怕是也会努力往上爬,遇到跟他针锋相对的对手,他还是会跟人家拼。这些咱们拦不住。”
原本为环境所迫不想做好人的钱宁因为遇见了他与何菁这两个好人,受了他们的影响,除了善待他们之外,将来的三观与做派或许也会与原先的轨迹有所不同,还不知这些会对钱宁将来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
他或许会因为“变好”了一点,就没那么急功近利,不再那么执着往权力巅峰上爬,可谁知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万一他就因为变好了这一点,就一不小心受了谁的暗算,反倒提前倒霉了呢?
蝴蝶效应是没办法预测的。现代的无数影视编剧都笃信这一点,几乎看过所有此类影片的邵良宸也深以为是。
何菁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好推算,当下叹了口气,勾起他的手来拉着:“我还不是急着想叫你退休,去过清闲日子么?你要是继续混官场,以后遇见的人还多呢,到时既看不得这个死,又看不得那个死,管到何时才算个头呢